第四章 煉獄
鏡 by 滄月
2018-8-30 14:21
“啊——!!!”
在天空中那顆耗星猛烈爆發的剎那,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裏卻傳來了可怖的嘶喊,只短短爆發了壹聲,便被九重門阻隔著、回蕩在漆黑的室內。
“弟弟!”聽出了那是自己胞弟的聲音,跪在外面的雲燭臉色唰的慘白,顧不得智者並未召自己入內,推開門便撲了過去,呼喚,“弟弟,妳怎麽了?”
——弟弟是什麽樣的性子,她最是明白。能令他在方才脫口發出這樣的呼聲,必然是極其可怖的事情!
他、他到底怎麽了?智者大人……不是說要救他的麽?
那壹刻的恐懼,令她幾乎要不顧壹切地要闖入那個從不允許人進入的簾幕後去了,然而,就在她要揭簾而入的剎那,在那壹聲忽然爆發的嘶喊後,簾幕內忽然又變得悄無聲息,仿佛空氣都凝滯了。
巫真雲燭壹瞬間有些失措,進退不得,只好僵硬著站在漆黑的神殿內。
某種奇特而肅穆的氣氛彌漫在黑暗內,令她不知不覺地重新跪倒,在簾外靜靜等待。
——昨天是開鏡之夜,神遊物外的智者忽然回魂了,聽從了她的祈求,令她持著冰之令符去往刑部天牢中將雲煥帶來這裏。然而,狂喜的她將重傷不能行走的雲煥背上白塔神廟後,便被命令退出外面等候。
她並不知道在裏面智者大人和弟弟說了什麽——裏面那麽安靜,應該是智者大人直接將“話”送入了弟弟的心底。
長久的寂靜中,只聽雲煥忽然在黑暗裏斷然回答了壹個字——
“好。”
然後忽然間傳來簾幕拂開的聲音,仿佛那個簾幕後有什麽東西湧出來了——然而,接著就沒有了任何聲響,黑暗裏只有看不到底的沈默。
——直到方才那個剎那,弟弟忽然爆發出了這樣慘烈的呼喊。
她不知該怎麽辦,只在這亙古不化的濃重黑暗裏顫栗。
發生了什麽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呃……”壹個模糊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了,吐出了壹聲長長的嘆息,“雲燭,進來。”
“智者……智者大人?!”黑暗中的女子卻是壹震,只覺得這個平日聽慣了的聲音裏有說不出的怪異——只是短短壹瞬,智者大人的聲音竟似變得陌生。
她恭謹地推開了門,膝行著將臉貼在簾子上,斷斷續續地問:“您……您救了我弟弟麽?”
“雲燭……”黑暗裏那個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把妳弟弟帶回去。”
帶回去?
雲燭壹怔,不明白智者大人到底是什麽意思。然而習慣了服從壹切的她下意識地彎下了腰去,從簾子底下探手進去,將壹動不動伏倒在地的人拉了出來。只不過壹個多月,豹壹樣強健的弟弟忽然變得那樣輕,消瘦得如同壹個孩童,壹動不動地靠在長姐的臂彎裏,呼吸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
黑暗裏她看不清弟弟的臉,卻知道他並沒有醒轉。
然而她托著他的後背,發覺他身體異常的熱,仿佛骨子裏有地火在運行,整個身體發出微微的顫抖,卻沒有絲毫的聲息。她微微動了壹下他的手臂,發現關節還是呈鈍角地垂落下來,所有的肌鍵和軟骨全部被切斷了,仿佛壹個被拆散了線的木偶。
雲燭全身抖得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
毀掉了……壹切都毀掉了。
就算智者大人將他從刑部放了出來,但他這壹輩子都不能再握劍、不能再行走、不能再騎馬了!他將成為壹個終身與輪椅和床榻為伴的廢人,連吃飯都需要別人餵!
弟弟……弟弟他、怎能容忍自己這樣的茍活下來啊!
“智者大人……”她驚慌地擡起頭來,語音已經帶著哭泣,“我弟弟他……他的傷……求求您展現神力、替他……”
“帶他回去。”簾幕後那個聲音道,竟然有壹絲疲倦,“立刻。”
帶……帶回去?智者大人是說,他從此不再管弟弟的事情了?
雲燭驚呆了:“您……您不是說……要赦免他的麽?!”
“赦免?”智者模糊地笑了幾聲,喃喃,“何止赦免……我給了他更多……”
“可我弟弟成了壹個廢人了!”第壹次忘了保持恭謹,聖女帶著哭音沖口大呼,“他成了廢人了!妳不知道那個辛錐……那個辛錐把他……”
從來沒有壹個人落入那個酷吏手裏還能活下來,而他卻是個例外。
“我知道這壹個月裏他遭受了什麽,”簾幕後的聲音反而隱隱笑了壹聲,譏誚,“我也知道這壹個月裏妳做了什麽。”
雲燭身體忽然僵硬,壹種無法忍受的厭惡感從心底騰起,她彎下腰去、幾欲嘔吐。
“可憐啊……”簾幕後傳來了嘆息,“為什麽可以忍受到如此地步呢?雲燭?妳還能忍受多少?身體可以不要麽?靈魂可以不要麽?尊嚴可以不要麽?
“‘人’真是奇妙而脆弱的東西啊……妳們的‘極限’,到底是在哪裏呢?”
簾幕後的聲音低低傳來,彌漫在黑暗裏,仿佛忽然間喚醒了什麽記憶,竟開始難以抑止地自言自語起來——
“雲燭,擡起頭來,讓我再看壹眼吧……
“除了壹雙眼睛外,妳真的是壹點也不象‘她’啊……七千年了,畢竟只有壹點點的血傳到了妳身上……
“——妳知道換了她會怎麽做麽?”
“她可是會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會殺的啊……”
雲燭感覺到懷裏昏迷的人忽然動了動,立時便忘記了智者大人的吩咐,重新低下頭了頭去看著弟弟。在黑暗中雲煥仿佛輕輕吐了壹口氣,手指艱難地動了壹下,吐出壹個模糊的音節,似乎喃喃喚著什麽。
然而在長時間的刑求中,他的聲帶也已經被熾熱的鐵汁毀壞。
尚未醒轉的人在黑暗中開闔著嘴唇,喉頭微微震動,仿佛急切地說著什麽。
“智者大人……大人……”猜出了弟弟想說的是什麽,雲燭不自禁地顫抖起來,脫口低呼,“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救?”簾幕後的聲音忽然冷笑起來,“誰也不能救誰,只有力量改變壹切。”
簾幕後智者的聲音忽然停頓了壹下,仿佛驟然感知到了什麽,他驀地開口,語氣肅殺:“雲燭,帶他回去。我沒時間和妳多說了……‘那個人’已經來了!”
那個人?巫真壹驚——隱隱約約地,她明白智者大人所說的是誰。
那個人……那個人。智者大人從來沒有說出過那個人的名字,然而她卻隱約知道那是誰。沈默的她是壹個極好的傾聽者,曾用了幾十年漫長的時間、逐步地明白了在簾幕後高高在上的聖人莫測心裏存在的那壹個結。
究竟是誰……會讓神壹樣的智者大人等待了那麽久?
“去吧。”她正在思考,簾幕後卻傳來壹股柔和的力量,壹瞬間將她連著雲煥托起,推出了九重門外,黑暗最深處傳來喃喃,“好好珍惜這姐弟相聚的每壹刻吧……我還要處理很多事情,時間已經不多了。”
“智者大人!”壹瞬間被關到了門外,雲燭絕望地拍打著門,“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別、別讓他這樣活著!”
她的聲音已然接近嗚咽:“您知道他是無法這樣活下去……您答應過我……您答應過我的!”
然而黑暗的神殿裏深處,卻只傳來森冷的回應:“不,雲燭。”
“他必須回去;
“他必須痛苦;
“他也必須毀滅……
“在毀滅中他將放出壹生最盛大的光華。
“——此乃破軍之宿命。”
“破軍!”
在天空中那顆耗星猛烈爆發的剎那,伽藍帝都裏同樣有人脫口驚呼,震驚地擡頭看著天空——那是壹群仙風道骨的黑袍老人,正坐在金壁輝煌的大殿內議事。
首先擡頭看到異象的是巫鹹,這個召集了十巫正在緊急磋商國務的首座長老有著驚人的預感能力,在星辰爆發前的剎那便擡起了頭,準確地看向了西北方的分野——就在他視線鎖定在那壹顆破軍上的剎那,耗星爆發了。
血紅色的光芒在壹瞬間籠罩了大地。
其余幾位長老隨即擡頭,然而在擡頭的剎那、那道光芒已經收斂。
破軍爆發?!巫彭、巫朗、巫姑、巫羅、巫禮面面相覷,眼裏流露出驚駭的光——對高高在上的十巫來說,百年來已經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如此震動。就算是這壹次軍隊在九嶷和鏡湖大營連接遭到挫敗,也並不能令他們如此驚慌。
“耗星爆發?”巫鹹喃喃,拈著雪白長須的雙手居然有些顫抖——三百年壹次的爆發,亮度超過皓月——這是多麽不祥的預兆,誰都明白。在如今空桑復辟、海皇重生的情況下,破軍的爆發,只怕會引發滅國之禍!
可是雲煥已然被囚,奄奄壹息。這種洶湧爆發的可怖力量、又來自哪裏?
“立刻派人去刑部天牢,看看雲煥!”巫朗霍然站起。
“還看什麽!”巫姑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著黑袍,尖聲大呼,“殺了他!立刻!”
深陷的眼窩壹直盯著空無壹物的西北星野,巫姑神經質地顫抖著,尖利地壹疊聲:“耗星爆發……破軍現世,天下大亂!會毀滅壹切的啊——殺了他,必須立刻殺了他!”
“可是……”胖胖的巫羅卻有些猶豫,“巫真不會同意的。”
“那個賤女人也要壹起殺了!”巫姑厲聲,“都是禍害,禍害啊!”
巫朗沈吟地看向巫鹹,卻發現首座長老的手抖得有點厲害,正癡癡地望著破曉的天空出神——天亮了,西北星野上已經看不到壹顆星星。
“必須盡快處置雲煥,哪怕得罪巫真。”終於,巫鹹開口了,神色嚴肅,“但此事重大,我們得叫回巫即和巫謝兩人,全體壹起商定,然後再去向智者大人稟告,求得同意。”
他的目光落在掌握軍政大權的兩個長老身上:“巫彭、巫朗,妳們說呢?”
兩個對峙了多年的對手相視了壹眼,各自眼裏有各自的沈吟,但最終卻是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麽,對空桑和復國軍的叛亂,應該如何反擊?”壹直寡言的巫禮開口了,卻是看著巫彭,“元帥,我們不能再繼續受挫了——雖然連接失利的消息壹直對民眾封鎖,但軍隊裏都已然傳得沸沸揚揚。我們急需壹場勝利來挽回士氣。”
對這樣直接的指責,巫彭臉色也變了變,沈聲:“自然會有新部署。我已經從講武堂裏挑出精英秘密趕赴息風郡,去除掉高舜昭這個叛徒,安定那裏的叛亂。”
其余幾位長老驀然聽到這個消息,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高舜昭作為滄流帝國全權委派去管理澤之國的封疆大吏,出身自然也極顯赫,本為十大門閥中巫抵壹族的長房長子,下壹任的元老繼承人。雖然如今有了背叛帝國的嫌疑,但巫彭這般不告而殺,也是大犯忌諱。
然而,由於巫抵剛剛戰死在了蒼梧之淵,此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獨斷專行的元帥。
“可那個叛徒身邊,似乎有劍聖西京在啊。”巫羅嘀咕著,“除奸?”
“請不要低估帝國戰士的實力。”巫彭點了點頭,意味深長,“要知道,除了雲煥和飛廉,三軍中也並非無人。”
巫羅不再說話了——反正對掌管葉城的他來說,戰爭這回事不是他的職責範圍。而且,和巫彭這樣的人辯論是多麽愚蠢的事情,作為商人的他並不是不知道。
首座長老巫鹹點了點頭,終於開口:“帝國建立百年來,從未遇到過如此之挫敗——巫彭,妳需盡快指派新的將領趕赴息風郡和九嶷郡,控制那裏的局勢,以免燎原。”
“好。”巫彭點頭。
他轉過頭去看著巫朗,意味深長:“巫朗,目下軍情如火,正是用人之際——妳和飛廉說壹聲,他賦閑在家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如果前方吃緊,我將會重新啟用他。”
國務大臣巫朗暗自壹驚,表面卻不動聲色:“這個自然。”
——寧可啟用敵方嫡系的飛廉,也不放自己培養出的雲煥壹條生路麽?
巫彭這家夥,到底打了個什麽主意?還是……只是想把飛廉拉出來做炮灰,派上戰場去送死?和上壹次復國軍叛亂壹樣,他是想利用這壹次的戰亂做契機,來削弱朝堂上對手的實力吧?
雖然危機已然步步逼近,但大殿內最接近權力核心的幾位長老沈默相對,個個心裏卻都有無法言明的陰影,鉤心鬥角,暗流洶湧。
外面已然是白日,然而刑部大牢最深處卻還是壹片黑暗,森森寒氣逼人而來。
耳畔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詭異而扭曲,仿佛咆哮又仿佛哭泣,似乎裏面關著無數獸類。然而聽得久了、才分辯那是犯人受刑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
臉上蒙著黑紗的女子站在天字號的入口處,心煩意亂地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
那壹包夜明珠已經托人送進去壹個時辰了,那個獄吏怎麽還不出來?……為了走進這個禁地,她已然花了無數的財力精力去打點關節。然而,到了最關鍵的地方,還是被卡住了麽?
她低著頭,忽然渾身壹顫地跳開了壹步——
腳下那塊石板的凹縫裏血跡斑斑,赫然有著壹片齊根斷裂的人手指甲!
耳邊那些不似人聲的哀嚎還在不停傳來,那壹剎,她有了壹些拔腳就走的沖動:畢竟,自己這壹次偷偷出來是大大逆了家族的意願。偷偷來壹趟也罷了,如果萬壹傳了出去,只怕會再次淪為十大門閥裏的笑柄,父親剛費盡心思定下的婚約也會泡了湯。
而在他們十大門閥裏,嫁什麽樣夫婿,將決定壹個女子壹生的地位和命運——她輸不起這壹次,也丟不起這個人。如果這次出了意外,她這壹生就別想再在十大門閥中擡頭做人了。
然而,在她準備轉身的時候,心裏的另壹股力量卻將她牢牢扯在了原地。
不……不能走。不能就這麽走了!
她用牙齒咬住了下唇,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定定地望著那壹扇緊閉的小門——不行,今天壹定要見到那個人!否則……可能這壹生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了。
內心的沖突正激烈,忽然只聽“吱呀”壹聲,鐵制的門終於打開了。壹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嗆得她壹時間不能呼吸。
“喲,讓明小姐久等了。”黑暗的門洞內,壹個人施施然走了出來,嘿嘿的笑。
那扇門高不過四尺,只到普通人的肩膀,如若要進入非要彎下腰不可。然而從中在走出的人卻只有三尺多高,綽綽有余。
那個侏儒有著壹顆奇怪的倒三角形大腦袋,幾乎占了身高的四分之壹,尖尖如錐,看起來可笑又可怖。他從那扇通往關押天字號死囚的牢門裏走出,腰間圍著鐵城裏打鐵師傅才穿的犢鼻短褲,叮叮當當掛滿了鑰匙和各種奇怪的工具。
他壹出來,就帶出了壹股腥風,沖鼻而來令人欲嘔。看到臉罩黑紗站在門外等待的女子,咧嘴壹笑,搖了搖手裏的東西,神色極為得意:“讓明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剛做了壹件漂亮的大活,頗費了些時間,”
那個帝國頭號酷吏的談吐居然很文雅,然而這種斯文在活地獄般的牢獄內反而顯得森冷可怖。他身形矮小肥胖,舉止都有些遲緩,然而壹雙手卻纖細小巧,完全不像是長在壹個侏儒身上。十指靈活而修長,可以熟練操作各類刑具。
她看著他手裏那片綿軟雪白的東西,喉嚨仿佛被壹只無形的手死死卡住,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那個侏儒,腳步下意識地往後挪動。
辛錐壹出來,背後四尺高的鐵門緩緩便自行合攏——然而在這打開的壹剎那,裏面嘶喊聲再也難以阻隔地清晰傳來,撕心裂肺,仿佛獸類的怒吼。
在門打開的壹瞥之間,她看到了裏面墻上吊著壹個血紅色的人。
那個人被雙手分開淩空吊在刑架上,手鐐釘在掌心上,鐵鏈直接貫穿手掌釘入背後墻壁。踝上套著沈重的腳鐐,將整個人拉開釘死,仿佛壹個挺拔伸展開的標本。那個渾身血紅的人還在微微地顫動著,卻已經毫無聲息。
她看著那個怪異的侏儒,感覺仿佛有壹條冰冷的小蛇沿著脊背緩緩爬了上來。
——墻上那個人是誰?難道竟是……
——他手裏……手裏拎著的東西,又是什麽?
“明小姐想知道這是什麽嗎?”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辛錐笑了起來,揚了揚手裏的東西,“非常完整的皮呀……那個北越郡的家夥皮膚真是完美,身上居然壹點點的傷痕和胎記都沒有。從頂心開始剝,整整花了我壹天時間呢。”
那條冰冷的蛇忽然間卷住了她的心肺,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北越郡……北越郡。還好,不是他……不是他。
“明小姐不必緊張,”辛錐把那塊人皮收起來,將滿是血跡的手在犢鼻短褲擦了擦,笑,“這可是好東西呢——洗幹凈用各色頭發繡上花,可比妳們從繡坊裏買的東西強多了。”
她壹句話也說不出,忽然間後退壹步,猛地彎下腰去嘔吐出來。裏面還在不停地傳來呵斥聲和鞭打聲,不知哪個角落傳出壹聲接著壹聲慘烈嚎叫,刺得人耳膜發痛。
“唉……”看到她這個樣子,辛錐忍不住嘆了口氣,露出憐香惜玉的表情,“不習慣吧?明小姐貿貿然來這裏,的確很容易受驚呢。”
他走過來,想扶起她。
她仿佛被蛇咬了壹口壹樣驚叫起來,往後跳了壹步。
“妳……妳……別過來。”她喘息著喃喃,“別過來……”
“好。我不過來就是。”辛錐倒是很斯文,咧嘴壹笑,順勢坐到了壹邊鋪了皮質座墊的長椅上,施施然看著她,“明小姐方才托人送了那麽大壹匣子的寶貝進來,可真讓在下受寵若驚——不知明小姐是想拜托壹些什麽呢?”
“我……”她定了定神,想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然而不知為何,那句話到了喉嚨裏卻又停住了——從小受過的教導,令她實在難以將這些話壹口氣的說出來。
她在黑紗後沈默,手指微微發抖。
“是想要買壹個死囚回去當奴隸呢?還是想來開開眼界?”辛錐咧著嘴呵呵笑,看著這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女子,露出洞察的表情,“別不好意思。我知道妳們十大門閥平日裏都無聊的很,需要更刺激壹些的東西來解悶。”
侏儒搖晃著錐形的腦袋,有些得意:“來我這裏絕對是沒錯的了——跟妳說,不但巫姑大人巫羅大人他們是這裏常客,連巫鹹大人前段日子還特意從我這裏要了十個死囚,說要拿去煉丹用呢。”
她臉色越發慘白,身形搖搖欲墜。
辛錐又等了片刻,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這個巫即壹族的女子是誰?壹個人抱著壹匣子珠寶跑到這個地方來,到底想幹嗎?
“明小姐,妳先慢慢想,”他站起身來,“我得先去處理這塊皮了——否則要壞掉的。”
看著那個酷吏再度走向那扇小門,她終於鼓起了勇氣:“他……他……還在麽?”
她低聲道:“我……想見他壹面。”
“他?”辛錐站住了腳,用眼睛將眼前的女子從上到下瞄了壹遍,嘴角露出壹絲笑意——這個女子,難不成不是來尋刺激或者買死囚的?看這般扭捏,多半是有內情……說不定,可以拿到更多壹些的好處呢。
“誰?”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這裏死囚太多了,不知小姐要見哪壹個?”
臉罩黑紗的女子沈默了半晌,終於艱難地開了口:“破軍……破軍少將。”
“噝——”侏儒牙縫裏陡然發出毒蛇吐信般的聲音。
辛錐倒退了壹步,吸了壹口氣,細小的眼睛裏閃過壹抹雪亮的光,審視著面前這個女子,恍然:“明小姐?……莫非是巫即家的明茉小姐?破軍少將的前任未婚妻?”
她渾身壹震,無聲地默認。
“呵呵,呵呵,”陡然覺得有趣,辛錐笑起來了,“難得啊……明茉小姐居然來這裏了!”
他點著頭,饒有興趣地看她:“可真令人吃驚呢。我聽說巫即家族已經解除了妳和他的婚約,另行給妳安排了壹個夫婿——怎麽還來這裏呢?莫非是……”
明茉的臉藏在黑紗後,下頷卻在微微顫抖,仿佛正在極力平定著自己的情緒,適應這個血腥地獄。看來,她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偷偷來到這個地方的。
莫非這個門閥之女,是真的愛那個沒見過幾次面的未婚夫?
“所謂的婚約,只代表家族的意誌而已。”明茉深深呼吸了幾口氣,這壹次開口,聲音已然鎮定了許多,她本是個聰敏的女子,“而這次來,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辛錐瞇起了眼睛,嘴角露出壹絲不易覺察的笑。
——是麽?看來,又是壹只自投羅網的鳥兒呢!
“呵呵,明茉小姐已經是要別嫁高枝的人了,這時候還跑來這裏,被巫朗壹族知道了恐怕不好吧?婚約作廢壹次也罷了,第二次又泡湯,只怕小姐的終身就堪憂了。”這個侏儒有著可怕的聰明腦袋,立刻抓到了其中的關鍵,低低地笑,“那壹匣珠寶,應該是準備好的陪嫁吧?——明茉小姐還真是舍得呢。”
明茉站在那裏,呼吸已經慢慢平定,漸漸顯露出天性裏本有的敏慧鎮定來。她嫌惡地避開了視線不看他,道:“求獄吏大人高擡貴手,讓我見他壹面。”
——如果現在不見,只怕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然而壹想起那個只見過幾次的人,她的心裏就有極深的刺痛和欣悅——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就這樣永別?什麽話都來不及說……就這樣……他們本來應該是相伴終身的人啊!
“哪裏,明茉小姐太客氣了。”辛錐打量著這個貴族女子,語氣卻忽然壹轉,“只不過破軍少將是元老院下令關押的死囚,沒有巫彭元帥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進去見他——在下比任何人更知道犯了規矩會落得什麽下場……”
他笑著掏出那壹匣子珠寶,推了回去:“所以小姐這個請求,在下可辦不到。”
這樣的拒絕不啻於當頭壹棒,明茉身子微微壹晃,然而卻很快恢復了鎮靜,冷定地回答:“如果獄吏覺得不夠,我這裏還有壹些。”
酷吏辛錐除了折磨囚犯之外,也是個極為貪婪的人,壹向有收斂金錢的嗜好。
——這壹點,她來之前並不是沒有打聽過。
然而那個侏儒卻笑著搖了搖頭,不為所動:“錢當然是好東西。可腦袋壹旦丟了,可是有再多錢也買不回來的啊,明茉小姐。”
沒有料到會獲得這樣毫無余地的拒絕,她壹時間僵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裏面的拷打還在繼續,嗤啦壹聲,有沸水潑上血肉的聲音。她看到門內墻壁上那個血紅的人形忽然扭曲了,壹直壹動不動的身體拼命掙紮,發出了非人聲的劇烈嘶喊,整個刑架都仿佛被搖晃得要掉落下來。
“啊——”她脫口喊了壹聲,緊緊捂住了嘴巴。
“吵死了!”辛錐被那陣嚎叫打斷了話頭,大為不快,對裏面厲喝,“小心點,別壹下子弄死了!說好了還要活上三天,少壹個時辰我就剝了妳的皮!”
“是!”裏面有獄卒戰戰兢兢的聲音。
鐵門當啷壹聲關上,所有的聲音又在瞬間微弱下來了,如同隱隱約約的地獄深處傳來。
看著密閉的鐵門,明茉的心理防線卻在壹瞬間崩潰,幾乎要沖口驚呼——他、他是不是也在這個活地獄裏?他……如今怎樣了?還活著麽?連壹個普通的北越郡犯人都遭到了如此酷刑,何況是被十巫親口下令囚禁的他!
“妳……妳想怎樣?”她壹開口就發現自己聲音顫抖得厲害,“求求妳了!”
“我想怎樣?”辛錐摸著自己尖尖的腦袋,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笑起來了,“除了錢,妳還能給什麽呢?”
“……”脊背上那條冰冷的蛇又瞬地竄起了,明茉顫栗了壹下,沒有說話。
她是聰明的女子,自然知道這樣的眼光意味著什麽——這個侏儒的眼睛裏仿佛長出了觸手,恣意地對她上下觸摸。她渾身的肌膚都起了戰栗,想拔腳離開這個陰暗而骯臟的地方,然而腳卻象釘了釘子壹樣無法移開。
“錢再多,也換不回掉了的腦袋。可是……”辛錐邪邪地笑起來,手探過去,壹寸壹寸地摸上了她的肌膚,“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啊!”
他的手冰冷而粘膩,仿佛壹條蛇在肌膚上遊動。
明茉打了個寒顫,全身細細密密起了壹層雞皮疙瘩,下意識地想甩開,卻被對方惡狠狠的威脅眼神震懾。
“要進去見他麽?要讓我放過他麽?……還是,想讓他和這個北越人壹樣啊……嗯?”他的手壹寸寸地探上來,遊移不定,聲音卻帶著得意,“尊貴的巫即壹族的小姐啊……妳想要怎樣呢?嗯?”
他只有三尺多高,站起來還不到對方的胸口,卻踮著腳放肆地輕薄比自己高壹個頭的貴族女子。
“別這樣……求求妳……”她不敢甩開這只手,卻忍不住內心的厭惡,扯緊了衣襟,咬牙低聲,“妳……妳只是個鐵城裏的平民!妳敢這樣做,巫即大人知道了的話,不會放過……啊!”
那只冰冷的手在她的胸口上狠狠地捏了壹把,停住了。
“巫即大人?”辛錐冷笑起來,譏誚地擡頭看著她,“巫即大人如果知道妳跑來這裏,首先不會放過的是誰呢?有膽子的話,妳去說呀……看看巫即巫朗兩族會是什麽反應?”
她怔住了——這個侏儒的眼裏,有著瘋子壹樣的冷靜和敏銳。
他真的不是人。
“呵呵……所以說,明茉小姐還是不要反抗了……”那只手又開始動起來了,惡狠狠地把她推到了那張長椅上,喘息著摸索上來,“妳不是想要去見他麽?……不是想讓他少受些苦麽?……那麽……那麽……妳就該學學巫真大人……”
巫真?巫真雲燭?
明茉全身劇烈地發抖起來,仿佛明白了什麽可怕的事情——難道說……難道說……雲少將的姐姐、巫真雲燭,也曾……也曾在這裏……
他的手已經撕開了她的衣襟,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牢獄昏暗的火光下。
那是從小養尊處優的貴族才有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散發出馥郁的香氣,觸手之處如同絲緞壹樣的順滑。
辛錐眼裏已經冒出了火光,嘟囔著將嘴湊了過去,貪婪地吮吸。
身下的人在不停地掙紮,卻仿佛顧慮著什麽,始終不敢真正抗拒。這樣的掙紮更是引起了他心底裏熊熊燃燒的火——貴族!貴族!越是出身高貴的女人,越能激起他的欲望。什麽十大門閥,什麽貴族,還不是照樣被他這個鐵城賤民壓在了底下?
那壹瞬間,他想起了在鐵城鍛造作坊裏渡過的童年,想起了那些恥笑和白眼——那些錦衣華服的男女策馬路過,抽著響鞭,將這個侏儒平民抽得滿地亂滾,如同打馬球壹樣地踢來踢去,發出愜意的大笑。
可惡……可惡啊!那群裹著綾羅綢緞的豬玀!
他惡狠狠地壹口咬在裸露的香肩上,興奮得難以自已。
“不!不!”
身下的女子終於尖叫了起來,不顧壹切地從椅子上掙起,壹把推開了壓在身上的侏儒,拉上衣襟沖了出去——她狂奔得那樣急,甚至根本沒有去拿回那壹個匣子。
辛錐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肥胖的身子行動遲緩,壹時間來不及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明茉奪路而逃,不由將手狠狠砸在了地上——
該死的!這個拿喬作態的女人還是跑了!
做出那麽壹副堅貞的樣子,卻其實根本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樣愛那個未婚夫婿……她這種貴族小姐,就算是對人動了心,做出這種聖女壹樣奉獻自己不顧壹切的姿態,又怎能象巫真雲燭那樣做出真正的犧牲?這群帝國的貴族,生下來血液裏就不知道“犧牲”是什麽東西。
巫真雲燭……壹念及此,想起那個冰雪般冷定而高貴的女人,辛錐眼裏就又露出了曖昧的神色,嘿嘿冷笑起來——是的,是的,那個全帝國最高貴的女子,也曾屈尊躺到了他這張長椅上!
——看啊,看啊!他這個鐵城賤民得到了什麽?!
只可惜,昨天半夜可能是他最後壹次見到她了——這個沈默的女子手持冰之令符,半夜裏狂奔到了刑部大牢,第壹次居然開口說出了話,提出要將她的弟弟帶走。
他悻悻看著,卻不能抗拒——她手裏拿著那壹枚可以號令天下的冰之令符,是智者大人身體裏凝結出的東西,比雙頭金翅鳥更高壹等的東西,也是雲荒大地上至高無上的象征。冰之令符所到之處,甚至連十巫都要俯首聽命。
他知道,壹定是智者大人已經醒來了……那個居於白塔頂上的神展開了羽翼,庇佑了這壹對姐弟,將她從齷齪的汙泥裏帶出。
而雲煥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卻都是靠了自己姐姐的犧牲。
呵呵……辛錐從地上站了起來,喉中發出低啞的笑聲。
他並不怕巫真或者明茉把這事說出去——對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女子而言,被壹個賤民所侮辱,萬劫不復的只怕還是自身吧?誰會敢於說出去呢?
只可惜……那樣雪白的肌膚,卻是再也吃不到了呢。
他嘟囔著推開了牢門,重新走入了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界。腥風撲鼻而來,慘烈的嚎叫撕破人的耳膜。這是壹個暗無天日、血肉橫飛的世界,永遠與死亡、血腥、腐臭為伴,看不到壹絲壹毫的陽光照進來。
——那也是他這種人壹輩子茍活著的地方。
——他沒有別的技藝可以立足,沒有別的階層可以接納,只能永遠、永遠地留在這裏。踩踏著血和肉,壹步步的往上爬去。
明茉從陰暗的死牢裏狂奔而出,外面已然是清晨,身後那些慘嚎和血腥味還在糾纏著她,令她想要嘔吐。她拼命地奔跑,從刑部大牢的側門跑出,根本沒有顧及自己衣衫尤自淩亂,衣襟被撕破了壹大片,雪白的肌膚在寒氣裏顫栗。
她踉踉蹌蹌地跑著,幸虧壹路上並沒有人看到她的樣子。
清晨的禁城裏人聲稀少,連壹聲鳥雀的鳴叫都聽不到。街道上還沒有壹頂轎子壹輛馬車,道路兩側朱門緊閉,也不見有人出來走動——居住在權力中心的那些貴族們生活奢華,有著夜夜笙歌的習慣,往往要睡到日中方起。
在奔過了兩條街後,景風門已然在望,然而壹個轉彎,她卻忽然撞入了壹個人懷裏。
“啊?”那個人被她撞了壹個滿懷,然而身形卻並不見搖晃。他退開了壹步,只看得她壹眼就迅速地轉開了頭去,“怎麽了?小姐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麽?”
她驚慌不安地掙紮著,想繼續逃開,然而那樣溫和的語氣卻讓她有些安定下來。
她擡起頭來,看到了壹張寧靜溫和的臉。
那個人看著她,眉頭微微蹙起,露出驚訝和關懷的神色。
“遇到歹人了麽?敢在帝都裏生事,定不會逃得過的——不要怕,現在沒事了。”他的神色是這樣溫和,毫無冰族貴族裏常見的冷漠和矜持,她只看了壹眼,便松懈了掙紮的力量。
“沒……沒什麽。”她哽咽著,知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
那個人沈默了壹下,只是道:“沒事就好。”
他穿著壹般帝國貴族不屑於穿的白色苧麻長袍,輕袍緩帶,沒有任何飾物。衣服上既沒有象征軍銜的金鷹標記,也沒有象征門閥的家族族徽——然而,這附近是十巫才能居住的地方,能壹大清晨就在這裏走動的自然不會是壹般的平民。
是誰……誰呢?
“飛廉公子,”在尷尬的僵持間,她聽到有人喚,“藥我拿來了,要去含光殿那邊麽?晶晶真是不乖,非要跟我們出來……我們快些走,趁著壹大早就去拜訪,也免得被其他人看到——”
飛廉公子?她驀然壹驚,僵直了身子。
“哦,碧,出了壹點事,”那個人轉過身去,對那個捧著藥囊的美麗女子開口,“我們先送這位小姐回去,再去含光殿那邊吧。”
碧?她心裏又是壹驚,定定地看著那個水綠衣衫的絕色麗人——
那是壹個極美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膚色如雪容光照人,手裏捧著壹個包袱正匆匆從布政坊出來。她的眼光緊緊跟隨著這個女子,落在她碧綠的眸子和深藍色的長發上。
——鮫人?!
這個叫做碧的鮫人女子,難道就是……就是傳言中的那個……
“好的,公子。”那個鮫人看到了她衣襟碎裂的模樣,仿佛明白了什麽,立刻點了點頭,走過來伸出手替她將碎裂的衣襟掩上,同時將身上的外袍除下遞了過來:“不要緊,已經沒事了,姑娘。”
“不!”在那個她觸碰到自己的時候,明茉尖聲叫了起來,往後退了壹步,露出某種嫌惡的神情,“別……別碰我,鮫奴!”
那個名叫碧的女子手指僵在了半空。
“呼……”她輕輕吐出了壹口氣,搖了搖頭,微笑,“是呢,我都忘記了規矩——沒得到許可,鮫人怎麽能夠隨意觸碰巫即壹族的小姐呢?”
巫即?
聽得這個稱呼,飛廉的神色也變了壹下,視線落處,卻看到了碧手指間的那個金色紋章——那壹片被掩起的衣襟上,清楚地繡著壹枚金色雙菱形的符號。
那是十巫中巫即壹族的家徽。
雙菱形的旁邊繡著兩兩成對的金星,分明表示了眼前這個女子的出身: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個女兒。飛廉忽然說不出話來了——這,不就是前幾日巫朗大人給自己看的庚帖上寫著的那個女子麽?
巫即家族二房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明茉小姐。
他的家族給他挑選的妻子。
“這門婚事,是妳翻身的最好機會。”
那壹日,身為國務大臣的叔祖把大紅燙金的帖子放到自己面前,語重心長地開口:“現在巫即家族裏長房無後,正是二房掌權的時候,娶了絕對沒錯——別小看人家是庶出,可明茉的母親是壹族裏的長房麽女,也是最得當今巫姑大人歡心的壹個……巫姑壹族壹向由女子繼承,她母親很有可能成為下壹任巫姑!”
巫姑家族的女子……他想起了那個雞皮鶴發的老婆子,不由微微打了個寒顫。
是不是她的後人,也是這般模樣呢?
“當年我就想把明茉娶進門,可惜被巫彭那個家夥搶先定給了雲煥。”說起這件事,巫朗尤自恨恨——軍政兩位大臣百年來鉤心鬥角,即便是在子孫輩的婚姻上也是處處作對妳爭我奪,“多虧這次把雲煥給連根拔除了,妳照舊可以……”
“有勞叔祖為我費心了,”他突兀地開口,對長輩行禮,“只是,我並不打算要翻身啊。”
巫朗的臉剎那間就沈了下去,露出幾乎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意,舉起了手裏的玉尺:“妳說什麽?”
旁邊晶晶正好捧著壹把各色的糖塊跑進來找飛廉,壹看到巫朗在,嚇得半句話也不敢說,直接躲到了他身後。飛廉嘆了口氣,放下正在看的《遊仙錄》,伸出手摸了摸青族女孩柔軟的頭發,微笑起來:“叔祖,我剛剛過上想要的生活,真恨不得永遠都這樣下去——這樣已經很好了,還翻什麽身呢。”
“爛泥扶不上墻!”國務大臣看著這個自己自小溺愛的孩子,狠狠將玉尺打到了案上,嚇得晶晶猛地縮回了飛廉身後。
——只知道和鮫人、賤民混在壹起,白白辜負了他的期望和天生的好身手!
然而飛廉還是露出壹副洗耳恭聽但並不介意的神色——從蒼梧之淵孤身回來後,不知是受到的打擊太大,還是真的身體壹直未恢復,這個和雲煥齊名的軍團雙璧壹直過著革職後的閑散生活,賞花養魚,聽碧唱唱歌,教晶晶學學字,日子就這樣悠然的過去。
巫朗簡直對這個侄孫無可奈何。
分明是壹族裏最優秀的年輕人,分明具有那樣高的天賦,受過那樣純正嚴格的教導,有著帝國最高貴的血統——可為什麽這個孩子卻壹而再再而三的辜負自己的期望?
反而被那個原本什麽都沒有的雲煥,這樣壹步步的搶到了前頭去!
巫朗終於緩緩放下了手,頹然推開了門。
“飛廉,妳逃不掉的。”背對著他,國務大臣卻忽然喃喃說出了壹句話,“同樣是失利貽誤軍機,雲煥如今已在辛錐手裏,而妳卻還能躺在這裏看書——妳應該知道是因為什麽。”
飛廉悚然壹驚,收斂了臉上壹直悠閑的神色。
是的……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腳下的位置。如果不是有著根深蒂固的門閥背景,有著掌握帝國大權的叔祖照應,就憑他犯下的任何壹個小錯誤、他早已該和雲煥那樣被放棄、被送入那個酷吏的手裏了。
“如今局勢越來越復雜,內憂外患,虎視眈眈。”巫朗望著城市中心那壹座巨大的白塔,喃喃,“叔祖已經老了……這棵大樹,也不知能罩得這個家族到幾時。”
飛廉不再微笑,靜靜站起了身,凝視著那個扶門而立的背影,忽然發現這個叱咤天下的族長驟然已經是如此的衰老——畢竟,也已經壹百多年的明爭暗鬥過去了啊……為了讓家族屹立不倒,巫朗大人又耗費了多少心力?
他忽然覺得有些歉疚,望著那個背影:“叔祖……”
“孩子,我知道妳的心思,”巫朗搖著頭,苦笑起來,“豪門逆子啊……妳的心,怎麽就不向著自己的家和族呢?妳喜歡那個鮫人女子是麽?妳同情那些賤民是麽?妳是恨不得把這帝都裏的三道城墻全部推翻吧?……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孩子呢?”
飛廉怔住,張開了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原來,這個平日不大和小輩說話的族長,竟然有著看透人心的能力。
“別做夢了……孩子,妳逃不掉的。”巫朗低低笑了起來,輕蔑而譏誚,“只要妳活在這個雲荒上,妳永遠不可能娶壹個鮫人,也永遠不可能和那些賤民稱兄道弟——這並不是妳拒絕壹次婚約就可以解決,妳活在這個雲荒,妳逃不掉的。飛廉。”
飛廉沈默下去,多年來還是第壹次聽到族中至高無上的長者這般說話,感覺心裏有壹種震動正在漸漸擴散開來——
是的,他壹生下來過的就是錦衣玉食的生活,門第高貴、萬人景仰,擁有健康、財富、智慧和技藝,幾乎獲得了整個雲荒上所有人都憧憬的壹切。他壹直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卻從未想過究竟是什麽帶來了這壹切、又是什麽保證著這壹切。
就算他壹直試圖掙脫,試圖抗拒——卻不知自己正是在這樣的束縛裏才安全優越地成長起來的。
“有時候,我真希望雲煥是我的孩子。”
巫朗喃喃,仰望著白塔嘆息了壹聲。
飛廉壹震,某種刺痛針壹樣地紮到了心裏。他看著族長,發現他握在門框上的手在微微發抖。晶晶從身後扯住了他的衣服,發出顫顫的咿哦聲,這個青族的孩子雖然聽不懂他們冰族的語言,卻也知道此刻氣氛的凝重。
他也嘆息了壹聲,帶著歉疚:“只可惜,我不是雲煥。”
壹老壹少兩個人在剎那都陷入了沈默,只有帝都的風在舞動,隱隱帶來硝煙的氣息。
巫朗忽然苦笑起來了:“我的孩子們啊……如果我倒下了,誰來繼續給予他們華服美食、高官厚祿?誰能保證我的孩子們不被巫彭送入大牢、交給辛錐?誰能保證巫朗壹族,不至於象前代巫真那樣被覆滅?”
老人背對著房間,低聲:“飛廉,妳能麽?”
“妳能在顧著妳的鮫人女奴和異族養女之余,為族人想壹想麽?”
他被那壹連串的問句擊中,怔怔站在原地,手裏那壹卷《遊仙錄》無聲滑落在地。
“叔祖……”他澀聲開口了,身後的晶晶扯了扯他的衣襟,露出驚慌的表情,仿佛知道即將說出口的是壹句不祥的話——
但他還是說出來了:“容我再想想吧。”
然而,還來不及想,在帝都的清晨,他就這樣猝及不妨的遇到了家族為他定下的未婚妻——那個出身高貴的女子在霞光中飛奔而來,衣衫不整的撞入了他懷裏,驚慌失措。
那樣尷尬的開端。
他側過頭,有些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明茉小姐?”
“飛廉公子。”明茉鎮定了壹下,拉攏了衣襟回禮——顯然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她瞬間回過了神,顯露出門閥貴族女子慣有的矜持和冷淡。
“幸會了。”飛廉繼續客套了壹句,然後就發現再無什麽可說。
——那樣尷尬的局面,聰明人都知道此刻對方壹定想著及早脫身回去,而不是在大街上這樣客套來去的端著架子說話。
“告辭了。”還是明茉率先說出了這句話,回過頭去。
——這般的樣子,卻恰恰被對方看見了,不知道會引起怎樣的猜測。
傳出去的話,說不定,這門婚事也就此黃了吧?
她卻微微苦笑了壹下:定了兩次婚約,卻都無疾而終,從此後她在十大門閥裏的聲譽算是完了,可能永遠都不再會有人上門提親了。不過,這樣……倒也是不錯呢。
在十大門閥之中,在數以百計的貴族之中,她想嫁的、卻只是那壹個。
——那壹個於今再也沒有可能見到的人。
她拉著衣襟,失落地往回走著。背後的兩人也已然結伴離去,隱約有低語傳來:“這些藥,巫真大人那裏不知有沒有……生肌續骨的……雲煥剛放出來,不知道傷到什麽程度……”
她驟然站住。
什麽?他們說什麽?雲煥……雲煥剛放出來?!
“等壹等!”她驟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妳們壹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