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

玄幻小說

《鏡》是滄月作品。奇幻小說系列。講述雲荒大陸上的故事。全套壹共六本:《鏡·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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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千年

by 滄月

2018-8-30 14:21

走出了地宮,外面的風迎面吹來,原來已是暮色漸起的時分。
風掠過耳際,宛如低語。那壹瞬間,傀儡師的眼裏有罕見的悲憫。
他方才只是用幻力暫時壓住了離珠內心那股翻騰不息的邪念,但那種黑暗力量根植於人心,是否還會復蘇,就要看這個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體內也潛伏著黑暗的種子壹樣。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事實上,誰都不能為別人選擇道路。
龍神從他袖子裏輕輕探出頭來,磨娑著他的腕,眼裏有贊許的光——自從繼承歷代海皇的記憶後,這個歷史上最桀驁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整個人似乎都慢慢的復蘇過來。
雖然陰梟暴虐的脾氣還時有發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樣壹味的嗜殺。
“龍,我們去帝都,幫妳找如意珠。”最後望了壹眼陵墓,蘇摩回過手腕拍了拍龍神的腦袋,走向被切開壹角的萬斤封墓石,冷笑,“沒了那個東西,妳簡直就像條蚯蚓——連對付壹只鳥靈都那麽費力!”
龍神不平地咆哮了壹聲,用身子卷緊他的手臂,勒得發紅。
蘇摩走到了墓門前,陡然發現門外影影綽綽有壹個人影。
“誰?”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線如瞬地刺出,直取對方。
那個影子擡了擡手,竟然是輕易接住了。
“蘇摩,不必每次都這樣招呼我吧。”來人微微笑了起來,松開了握著引線的手,“怎麽說,我也是冒險趕來啊。”
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站在墓門外,揮著僅有的壹只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後,冥靈軍團的天馬紛紛落地。壹位青衣少年牽著兩匹天馬,有點興奮地望著這座王陵。
那,居然是六部之中的青王青塬!
也只有在這晝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靈同時並存吧?
在看到真嵐的剎那,蘇摩下意識地側開了頭,不想去和他對視,眼裏有壹種陰郁迅速蔓延開來。沒有辦法……每壹次再看到這個人時,還是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敵意和殺氣。
“那笙在裏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會那個人,“石匣在她手裏,妳去拿吧。”
然而,真嵐卻是站在門口,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蘇摩,”他擡起手,想去拍傀儡師的肩,卻被迅捷地讓了開開去。真嵐毫不介意,只問,“妳有無聽到那壹聲王陵深處傳來的話?”
蘇摩悚然壹驚,回頭低聲:“魔渡眾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經向破壞神祈願,然後,陵墓裏響起了壹個聲音。
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那壹種無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滿心驚懼,知道那是不容小覷的邪魔所在。難道遠在異世界之城的真嵐,也聽到了?
那又是怎樣壹種力量啊。
誰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分別繼承了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這種力量隨著血緣代代傳承,以皇天和後土這壹對神戒作為表記,成為空桑人統治雲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從白薇皇後被封印後,創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個平衡瞬間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沒有了約束的破壞神卻並未給雲荒造成巨大的損害。並沒有重現上古時期,因為禦風皇帝強行封印破壞神後導致的天下大亂。
空桑人的王朝延續了數千年,雖然逐漸地變得腐朽不堪,但這種變化依然是相對平穩的——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整個空桑王朝就如壹顆果子壹樣,慢慢的從內部腐爛出來,卻不曾短時間內從高空墜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為,是高貴的帝王之血壓制住了那種魔性。
然而,卻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裏,卻聽到了破壞神依舊安然存在的證據。
蘇摩的唇邊忽然綻放出壹個冷笑,譏諷:“真奇怪……那之前,我壹直以為妳才是破壞神力量的擁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真嵐沒有理會他的譏誚,只是平靜地回答,“起碼,我沒有擁有破壞神全部的力量。”
“……”蘇摩眼裏閃過壹絲銳利的光,仿佛琢磨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不答。
“方才那個聲音的雖然只短短響了壹句,但白薇皇後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些東西——她帶著白瓔動身去察訪聲音的主人。”真嵐淡淡說著,看到傀儡師的眼睛不易覺察地波動了壹下,“而我,帶著青塬來這裏取回我的右足,順便看看聲音的來源。”
聽到這裏,蘇摩忽地擡起頭,眼神雪亮:“那個聲音的主人,是‘魔’!”
“我知道。”真嵐卻淡淡回答,輕塵不驚,“是破壞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間。”
“那妳還讓白瓔去?”蘇摩眼裏壹瞬間仿佛有閃電掠過,露出狂怒的表情,引線呼嘯著卷上了真嵐的頭顱,勒緊了他的脖子,怒斥,“明知是魔,妳還讓她去!她怎麽能封印魔之左手?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襲,驚呼壹聲沖上來,然而真嵐卻擺擺手阻攔了他。
“她必須去。”他緩緩道,眼裏沒有喜怒,“她繼承了後土的力量,就必須去。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這件事……那是她的責任。”
頓了頓,望著眼前的傀儡師,輕輕道:“就如,妳我都有各自的責任。”
“為什麽她要擔這樣責任!這種事,妳我來做就夠了!”蘇摩眼裏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壹勒,引線割斷了真嵐的咽喉——然而那個只有壹顆頭顱的人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苦痛。
“她已經去了。”真嵐平靜的說,望著遠處高聳入雲的白塔。
蘇摩壹震,再也不說什麽,只是猛地將他壹推,便掠出了墓門飛奔而去。
也不顧身上還留著重重傷痛,只是想也不想地帶著龍神騰空而起,轉瞬消失在帝都方向。他的眼裏閃著不顧壹切的光,雪亮如劍,直能斬破任何橫亙在面前的鐵灰色宿命!
真嵐壹個人站在陰冷的地宮裏,眼前燭陰巨大的骨架森然如林。他壹直壹直地望著那個傀儡師,直到對方的影子消失,眼裏才有壹種悲哀的表情。
果然,他是愛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愛。
最初的相愛和漫長的相守,她的壹生分給了兩個人。但到了最終,誰也無法留住她。
尤自記得她隨著白薇皇後離開時的表情。雖然沒有說出壹句話,眼裏卻有千言萬語——她的嘴唇輕輕印在他額頭上,然後握著光劍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默默承受,卻壹直等到她離去才睜開眼睛。冰冷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那樣的語氣和眼神,已然是訣別。
冥靈的親吻和淚水,都是沒有溫度的。
或許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就已經消耗盡了心頭的最後壹點灼熱,從此在漫長的歲月裏平靜如水,甚至面對著永久的消亡也毫無恐懼。
但是……卻不管留下的活著的人心裏,又是如何。
空桑最後壹位皇太子站在空曠的陵墓裏,有些茫然的想著這些過往,無意識地側過頭去,忽然眼神就是壹變——“山河永寂”。
那樣的四個字撲面而來,每壹個字都仿佛是巨錘敲擊在他心裏。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壹瞬間他恍惚間明白了那個震懾古今的祖先,寫下這四個字時候的心情——當踏過遍地的烽火狼煙,登上離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卻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絕之道。即便是星辰萬古惟我獨尊,又能如何呢?
站在這裏的自己,在百年之後,是否也是會有壹模壹樣的結局?
旁邊的青塬不敢說話,望著忽然間陷入沈默的皇太子。他從來沒有在真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壹掃平日的漫不經心和調侃,沈重得讓人不敢去看。
“妳留這裏,”片刻,真嵐終於回過神來,“我進去看看。”
青塬搖頭,急道:“不行!地宮裏既然有異常,怎麽能讓皇太子殿下壹個人進去?”
真嵐臉上又浮現出無所謂的笑意,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在這個地方怎麽會有事呢?就算有破壞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斷無不保佑子孫的道理。”
青塬牽著天馬,站在那裏抓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皇太子說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來的。”真嵐不想過多為難這個年輕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軍團剛剛被龍神擊潰,九嶷大亂,妳大可以帶著人馬,趁機去收復妳的領地。”
“我的領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領地,而妳是青族的王,”真嵐的眼裏沒有笑意,望著外面的天地,肅然,“所以這裏也是妳的領地——雖然妳生於帝都,壹直沒有回過這裏,但妳在成為六星的時候,已經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過來——這壹次皇太子帶自己出來,原來是這般的意思!
難怪這壹次要帶出那麽多的軍隊……皇太子,是壹早就想好了全盤計劃罷?
真嵐望著這個最年輕的王,嘴角浮出壹絲笑意:“去吧。這次征天軍團裏變天和玄天兩部被龍神徹底摧毀,帝都要做出反應尚需要時間——如今九嶷郡處於大亂之中,妳大可趁機壹舉奪回妳的領地。”
“啊?”青衣少年搓著自己的手,有點遲疑地低下頭來,“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帶著軍隊去把叔父趕下臺麽?”
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憎恨叔父出賣了青族。懷著壹腔熱血不肯屈服,不肯和叔父壹家壹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余六部之王壹起自刎在了傳國寶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開了無色城。那時候他才十七歲。
從此後他再也不曾長大。
青塬的骨子裏,畢竟流著章臺禦使的血——大司命說。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壹個。如果不是當時情況危急,必須湊足六星之數、打開無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陣前冊封他為青之壹族的新王。
其實平心而論,光以他的能力,是遠遠不足以成為王者的。雖然這百年來,他居於無色城,也從其余諸王那裏學到了很多,但壹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擔負起壹個王的所有責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襲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們身為冥靈也不能久留。”青塬想了想,為難,“到了天亮之後,又該如何?我們還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嵐笑了起來:“青塬,妳學了術法,又是用來做什麽的呢?”
他側過頭,望著黑沈沈的墓室,不再繞圈子,直接將計劃說了出來:“妳帶著軍隊趁亂奪宮,拿下九嶷王那個叛徒——不必殺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夠了,讓他替我們管理九嶷。”
“青塬?就是那個空桑的末代青王麽?”忽然間,真嵐聽到壹個聲音問,聲音清脆,“是章臺禦使和青王魏女兒的遺腹子?”
誰?是誰在這個地宮裏聽到了他們的謀劃?青塬吃了壹驚,左右顧盼。
然而真嵐卻沒有意外,只是淡淡:“妳偷聽得夠久了——妳是誰?”
巨大的燭陰骨架後,應聲露出了壹張絕美的臉,妖嬈地微笑:
“我叫離珠,是九嶷王畜養的女奴。”
真嵐看到那張臉,心下也是微微壹震:九嶷王以畜養嬌奴美妾出名,然而這樣的美貌,卻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壹絲邪氣。
他想起在進來的時候,看到蘇摩正在替這個昏迷的女子驅逐心魔。
——連蘇摩這樣的人,都會幫這個女子?
離珠無聲無息地已經醒來片刻,正好聽到了真嵐和青塬的最後那番對話,念頭急轉,心裏已然是有了壹個主意。在被真嵐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來。
她望著青塬,壹笑開口:“不必那麽費事,如今九嶷就是妳的。”
手裏捧起了壹頂金色的冠冕,離珠的眼神如波光離合,吐出壹句極具誘惑力的話來:“九嶷王已經死了……這個屬於妳了,少年英俊的青王。”
然而青塬卻沒能回答。那壹瞬間,他被那樣的麗色眩住了眼睛。
這個女子……是地宮裏的幽靈麽?怎麽世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人?
看到他發呆的表情,離珠嗤的壹笑。她將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動,眼角瞥著那個少年:“這頂金冠,本來是要送去給九嶷世子青駿的,如今給妳也行——不過,妳要答應給我壹個條件。”
“什、什麽條件?”青塬下意識地問,卻沒有真正明白她在說什麽。
無色城裏沈睡百年,除了六王裏的白瓔和紅鳶之外,十七歲的冥靈少年幾乎沒見過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壹看到這樣的絕色美人,心裏猛然緊張得要命,根本無法拔劍。
何況,對方身上完全沒有敵意。
“我把金冠送給妳,幫妳奪回王位——作為代價,妳要燒掉丹書,還我自由,給我錦衣玉食的生活。”離珠將金冠握在手裏,壹字壹字道,嘴角浮出壹絲冷笑,“老實說,我可不相信那個老世子青駿會守信放了我……妳是夏語冰的兒子,選妳當同伴,應該可靠得多吧。”
青塬壹怔:夏語冰……她居然也知道父親生前的事跡?
“我自小受了各種教導,讀過很多書。”離珠嫣然壹笑,望著那個少年,“我很敬慕妳的父親——可惜,這樣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長的。”
也許是方才被蘇摩驅逐了心魔,她那壹笑美如春風,沒有絲毫陰暗,讓少年壹瞬間呆了。
“這頂金冠,妳到底要是不要?”離珠望著他發呆的樣子,抿嘴壹笑,擡起纖細如美玉的雙手捧起金冠,遞到他眼前,“放心,我不會害妳的。我只想找壹個好壹點的同伴而已……我受夠了。”
“……”青塬望了望真嵐,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最終還是遲疑著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頂金冠。
“這樣重。”在那壹瞬,他詫異地喃喃。
離珠微微壹笑——是的,象征著王權的冠冕是沈重的,可每壹個獲得的人,卻終身都不願意再放下。
在她說話的時候,真嵐壹直在壹旁默默用幻術揣測她的真實意圖,然而的確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便暫時沒有反對青塬接受這頂金冠。
“好,離珠,我答應妳:壹旦妳幫助青塬奪回九嶷郡,妳就將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嵐緩緩開口,豎起了手掌,“我們擊掌為誓。”
離珠豎起手,頓了頓,忽地壹笑:“皇太子殿下,和妳擊掌後誓約便開始生效了——如果我違背,應該會遭到妳的咒術的反噬吧?”
真嵐望了望這個女子,有些詫異:這樣壹個聰明的女子。
“不過,”離珠爽快地伸過手,拍擊在他掌心上,揚頭道,“我還是和妳立約。”
外面的暮色逐漸深濃,回頭望去,冥靈軍團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來,每壹個戰士都沈默地騎在天馬上,面具後的眼睛黑洞洞的。
“妳們先去處理九嶷王宮那邊的事情吧。如果萬壹有閃失,立刻聯系赤王紅鳶——我已令她隨時準備接應妳。”真嵐不再多說,擺了擺手,向著地宮深處走去“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結束壹切。”
青塬站在那裏發怔,又是興奮又是忐忑,耳邊忽然傳來壹句低語:
“對這個女人,還是要小心壹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離開後,暗自傳音警告。他驀然又楞了。
“走吧!蘇摩闖入王宮大鬧,如今那裏真的是空蕩蕩的沒人守衛了,”離珠卻沒有察覺,只是難耐地對著那個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經被殺,世子青駿壹定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我帶回這頂金冠給他呢。”
說著說著,她眼裏忽然有了再也壓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終於可以開始反擊了!終於可以將那些踐踏過她的人的頭顱,壹個接著壹個踩到腳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淚來,無法控制的捂住臉痛哭出聲。
“怎麽、怎麽了?”青塬怔怔的望著她,手足無措,帶著憐惜。
“我太高興了……”離珠抹掉眼淚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們走吧!”
第二玄室和第壹玄室之間,被壹條深不見底裂淵隔開。
盜寶者們站在裂淵旁邊,望著斷裂的金索發呆——地下翻騰著熔巖,足以讓壹切墜落的人血肉無存。而少主受了重傷,還在沈沈昏迷。如今,竟是沒有人再來帶領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離和九叔在壹旁低聲議論,壹時卻無法想出適合的方法。
盜寶者的銳氣在拿到珠寶的壹瞬間被消耗殆盡,此刻也沒了剛入地宮時候的那種壹往無前的勇氣,各個手裏拖著大袋奇珍異寶,沒有壹個人再主動站出來請命冒險。
閃閃掌燈照了照裂淵,滿眼的擔憂:回不去了……怎麽辦啊?晶晶還在上面呢。
“妳別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淵前駐足,低頭望著底下翻滾的沸騰巖漿,不由吐了吐舌頭,安慰著焦急的閃閃,側頭望向壹旁的西京,笑,“大叔,妳壹定有辦法的,對吧?妳是劍聖啊!”
“死丫頭。”西京剛剛在墻角坐了片刻,無奈地搖頭站起,笑罵壹句,摸了摸那笙的頭,“我想先歇壹下都不行?”
“別摸!別摸!”那笙跳了開去,不滿地嚷嚷,“老被人摸來摸去就長不高了!”
那邊九叔和莫離聽得這句話,卻齊齊驚喜上前,壹揖到地:“請劍聖出手相助!”
“這個麽……”西京卻故意沈吟,不作答。
九叔老練,心念急轉,望著西京陪笑道:“若得劍聖相救,我們願將此次所得珍寶與劍聖共享!”
“這還差不多……”西京眉頭展開,嘿嘿笑了壹聲,彈了彈手裏的光劍,剛要開口,卻被那笙搶了先。
“妳訛詐人家啊?”那笙看不過眼,卻發作了起來,“反正妳也要帶我離開這裏,鋪條路不過是順手——人家的東西是拿命換來的啊!妳好意思要?”
九叔連忙上前阻攔,連連作揖:“姑娘言重了,盜寶者壹貫有恩必報,若得劍聖救命之恩自然會傾盡所有報答。”
“傾盡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著墻,懶懶道,“我只要壹樣東西。”
“劍聖請說。”九叔連忙側耳過去。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享殿裏燭陰的骨架了。”西京倒不客氣,施施然攤開壹只手來,“它骨節裏的二十四顆辟水珠,是妳們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沒料到對方提了這麽壹個要求,連忙答應。
在如山的珍寶裏,比辟水珠珍貴的也不在少數,劍聖單單提出要這個倒是奇怪。他望了莫離壹眼,點頭示意。莫離連忙搜索行囊,在壹個皮囊裏摸到了那壹袋辟水珠,雙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壹顆。”西京只是隨手掂了掂,便道。
“還有壹顆在我這兒,”閃閃紅了臉,從懷裏摸出壹顆鴿蛋大的珠子,卻有些不舍,“是……是音格爾送給我的。”
西京笑了起來:“算了,妳留著吧。反正也夠了。”
那笙看不過去,氣鼓鼓地開罵:“妳還好意思搶人家小姑娘的東西?——這都是什麽劍聖啊?吃喝嫖賭搶,簡直無賴!”
“噠”,聲音未落,壹顆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識地握緊,擡頭卻看到了西京懶洋洋的笑容:“給我好好收著這個吧……將來用得著。”
“嗯……啊?”握著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頭,有了這個,以後妳去鮫人那兒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沒好氣地彈了壹下她腦殼,“我特意替妳要來,真是不識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過來,連忙點頭,滿臉笑意,“啊,對了,拿著這個可以去水下!”
想了想,忽然又問:“可妳另外拿了那麽多,用來幹嗎呢?”
“當然是賣啊!如果壹旦賭輸了,還可以用來抵債——”西京坦然張開手來,得意地,“當然,我也得自己留壹顆,將來好去鏡湖復國軍大營,喝如意夫人釀的醉顏紅。”
“……”那笙望著這個人,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東西收好,站起來,“禮物也收了,該幹活了!”
盜寶者唰的退開,讓出壹圈地來,想看看這個空桑劍聖如何跨越面前幾十丈的裂淵。聽說劍聖壹門技藝驚人,分光化影、斬殺妖魔無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術,才能越過那樣深不見底的裂淵吧?
那笙也有點膽怯,望著底下沸騰的巖漿,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麽?跳不過去的話,會掉下去的啊!”
轉過頭望著那笙緊張的表情,西京笑起來了,順手摸摸她的頭:“沒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連收屍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緊張,連頭頂被摸都沒發現,緊緊扯著西京衣角:“那……那別下去了!我們把辟水珠還給他們好了。最多等臭手來了再想辦法啦。”
“哈哈哈……騙妳的,這點事情還不容易?我至少能有三種方法能解決。”西京大笑起來,轉頭指了指角落裏不聲不響探出頭來的女蘿,“喏,她可以隨意出入地底,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從墻壁裏潛行到對面,然後從那邊接上斷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著面無表情的,手足上還纏繞著清格勒屍體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約不願意幫我們的——另外兩個法子呢?”
西京聳肩:“壹個當然就是我自己跳過去了。”
“那可危險……萬壹妳跳的不夠遠,掉下去怎麽辦?”那笙望著翻騰著巖漿的地底,急急問。話音未落,忽然覺得懷裏壹動——竟是那個石匣子忽然間劇烈地動了起來,裏頭的斷足不停地踢著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麽啊!”那笙嘀咕著,騰出手去捧住那個亂動的匣子,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間放出壹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開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聲斷喝。
那笙嚇了壹跳,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手上的光芒越來越盛,幾乎是照徹了整個漆黑的地宮!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壹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絕頂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強烈召喚,手被壹種力量牽引著,她不知不覺地就擡起了手臂,十指扣緊了那個匣子。
“噠!噠!”石匣內的動靜也越來越大,仿佛那斷足在用盡全力掙紮。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蓋,上面雕刻的繁復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顧不得了,只是壹味地用力掰開,用力到指節發白——”嚓”,隨著內外壹起用力,那個石匣上出現了裂縫。
“打開!”西京再壹次低聲催促。
那笙壹咬牙,手上的皇天忽地射出耀眼的光,宛如閃電壹樣帶動了她的手臂,瞬地將石匣剖為兩段!
“唰!”就在石匣斷裂的瞬間,裏面壹個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西京卻仿佛早已料到,迅速拿起了音格爾的長索,手腕壹抖,長索便如靈蛇壹樣直飛出去,壹下子套上了那個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腳跑掉了!”那笙望著空空的匣子,失聲驚呼出來,“怎麽辦!”
她打開了封印,可封印裏的東西卻自己跑掉了,怎麽對真嵐交代?
“真嵐還沒到,妳幹嗎催我去把那個匣子打開?這回可糟了!”她氣急敗壞地對著他抱怨,然而,西京卻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壹抖,往裏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麽東西:“別擔心,沒事的。”
那笙還是心慌,後悔不及地跺腳。
“丫頭,亂叫什麽?”黑暗裏忽然傳來了久違的爽朗笑聲,“腳好好的長回了我身上了。”
黯淡的甬道盡頭,裂淵對面,影影綽綽浮現出壹個披著鬥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還以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壹下眼睛,終於大喜過望的拍手笑起來:“真嵐?真的是妳!是妳來了麽?”
“是啊,路上遇到壹點事,來得有點晚,抱歉。”真嵐站在遠處笑了起來,然而他的聲音清晰傳來,仿佛在側,“不過,西京妳在搞什麽,幹嗎要在我腳上套壹根繩?”
“繩?”那笙壹楞,卻看到西京大笑起來,驀地收緊了手裏的長索。
“餵,別玩了!”劍聖的腕力不弱,然而對面那個人影卻是巍然不動,只是有點惱火,“解開解開,牽著我幹嗎?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得,妳快把繩系到那邊墻壁上,拉條索道出來——這邊有好多人過不來。”
真嵐楞了壹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宮裏,怎麽會憑空忽然出來好多人?
“何必架橋那麽費事?妳就喜歡作弄我。”真嵐壹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聲念動咒語。喀喇壹聲,地底仿佛有壹股力量霍然湧出,從甬道兩邊擠壓而來,瞬間將裂開的地面重新壹寸寸閉合!
壹條光潔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從未開裂過。
壹群盜寶者都被驚呆了,不敢相信地望著前方甬道那壹襲飄然而來的黑色鬥篷。
“啊……是盜寶者?難怪。”那個披著及地黑色鬥篷的男子走過來,看見了第二玄室裏的壹群人,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唇角露出壹絲笑,望了望帶頭的莫離和九叔,“連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盜,西荒人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啊。”
真嵐行動絕無壹絲聲響,竟是不見如何動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幾丈。
“呀,妳別生他們的氣!”那笙忽然想起這裏是空桑人的王陵,連忙將閃閃拉到身後,攔在前方,“他們也只不過想拿點東西,絕沒有動妳祖宗的靈柩!”
莫離看在眼裏,心裏打了個忽棱:來人高深莫測,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然而這邊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邊忽然就起了壹聲尖利的呼叫,幾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壹個聲音狂怒地叫起來了:“什麽?妳,是瑯玕那家夥的子孫?”
聲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劍刺到,瞬地就直取來人的心臟!
閃閃和那笙失聲驚呼,眼看著雅燃手臂暴長,忽然發難,向著真嵐下了殺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劍,劍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畢竟晚了壹步,女蘿的身體可以隨意伸縮,快捷無比,在他切斷那只手的時候,雅燃已然從心臟部位洞穿了真嵐的身體。然後,那只斷腕才頹然跌落。
真嵐退了壹步,看著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沒有壹絲血跡。
“怎麽會?”兩只手腕已經全斷,雅燃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著地上那只手,又擡起頭望了望真嵐破了壹個洞的胸口,那裏面空無壹物,“妳……妳的身體呢?”
“被封印在另外壹處。”真嵐望著這個女蘿,也驚訝於這個鮫人不亞於蘇摩的容貌——今天怎麽了,居然盡是遇到這些美得有些違反常理的東西?這樣美麗的鮫人出現在先祖的墓地裏,似乎隱隱讓人覺得壹種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間明白過來,脫口而出。
真嵐臉色瞬地壹變——這個地宮鮫人,居然能說出”六合封印”這四個字!
他本以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無人知曉這個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來鎮住了帝王之血?有誰能做得到這樣!”雅燃喃喃低語,臉色復雜,忽地大笑起來,“報應啊!星尊帝的子孫,終於還是被車裂!空桑亡了麽?告訴我,空桑亡了麽?!”
“是的,空桑壹百年前已然亡國。”真嵐低聲回答,“如今統治雲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沒聽他說後面的,雅燃爆發出了壹陣可怖的大笑。那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室裏,仿佛瞬間有無數幽靈在回應著。
亡了——亡了——亡了。
她盡情地笑著,仿佛要將數千年來積累的仇恨和惡毒在瞬間抒發殆盡。所有人都被她這壹番大笑驚住,誰也不敢打斷她。雅燃壹直的笑,壹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驚懼地躲到西京背後。
“她……她瘋了麽?”那笙怯生生地問。
西京默默搖頭,有些同情地看著那個瘋狂大笑的鮫人。
那壹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終於慢慢停止,雅燃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地俯下身去,揚起斷腕,地上那只手驀然反跳而起,準確地接回到了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紅色的舌頭,輕輕舔了壹圈,手腕隨即平復如初。
笑了那壹場,她仿佛有什麽地方悄然改變了。
仿佛是積累在體內的怨氣終於盡情的發泄完畢,她整個人開始變得平靜,不再壹味的歇斯底裏。雅燃冷笑著看了壹眼西京:“妳方才信誓旦旦的說可以解開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讓這個人來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負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開。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妳?”真嵐霍然明白過來——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讓人發瘋!他眼裏有沈痛的神色掠過,踏上壹步,伸出手來:“我替妳解開吧。”
“不!”雅燃觸電般地後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著黑沈沈的墓,嘴角忽然浮出壹絲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樣的事,活該腐爛在地底。”
她平靜地說著,忽然間就從地底的紫河車裏全部脫離出來,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盤膝端坐,舒開手,開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藍色長發。
她的身體白皙如玉,完全沒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樣。
“哎呀!”那笙叫了起來,發現雅燃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透明。
“不要驚訝……我本來早已死了,只是靈魂被拘禁,才不能從這個皮囊裏解脫。”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妝,愛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我靠著怨氣支持到如今,只想看著星尊帝的王朝怎樣滅亡!”
頓了頓,她嫣然壹笑:“如今,我總算如願以償。”
這樣盈盈地說著,她的身體越來越淡薄,幾乎要化為壹個影子融入黑暗。
“……”真嵐壹時間無語。空桑歷史上充滿了血腥的鎮壓和征服,其間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無辜的亡靈。那樣的怨氣、即使千年之後也不曾真的消亡。
他無話可說,只問:“妳是誰?怎麽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個鮫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內,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長發,將自己的容妝理了又理,終於仿佛心願了結,擡起頭對著所有人笑了:“記住,我叫雅燃,是海國的末代公主。”
壹邊說著,她端坐的影子漸漸變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壹個遙遠的笑意,喃喃地講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爭奪海國的王權,結果敗落。我的戀人被他殺死,我也被他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那時候我好恨!我不擇手段的報復他!結果……
“不過冰炎雖然贏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處——他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二哥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裏。”
“多麽後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再也沒有回到過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總算可以死去,但卻只能在這土裏腐爛了……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雲浮城。”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帶著哽咽。
“不要擔心,”真嵐低聲道,“我會送妳的屍骸回去。”
“啊?”那個淡得快要沒有的影子驚喜地叫了壹聲,隨即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我寧可爛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嵐沈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壹條鴻溝,割裂了空桑和海國,任何異族想跨越過去,都難如登天。
“那麽,我送妳回去吧。”那笙輕輕道,對著那個逐漸淡去的幻影伸出手來,誠懇地,“我是中州人——我送妳回去。”
那個影子凝視著這個少女許久,才發出了低低的嘆息:“啊……中州姑娘,妳有壹個純白的靈魂哪……謝謝……謝謝妳……”
她的聲音和影子壹樣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載光陰中,終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車,空空的囊裏剩下了壹泓碧水,碧水裏沈浮著兩顆美麗的凝碧珠——那個絕世的鮫人公主,到最後只化成了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輕輕拎起那只紫河車。
回過身,卻發現那壹行盜寶者不做聲地拿走了所有東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餵!妳們怎麽這樣?”她吃了壹驚,有些氣憤地想追出去,“真嵐救了妳們,怎麽壹聲謝謝也不說?”
“笨丫頭,”真嵐把她拉回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搖頭嘆息,“他們聽說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盜墓的事情——趁著我對付雅燃,幹脆開溜。”
那笙明白過來,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嵐揮了揮手,不想再說下去,“我下寢陵去看看。”
“寢陵?”西京和那笙同樣吃了壹驚,“去那裏幹嗎?”
然而真嵐沒有回答,在瞬間已經去得遠了。
華麗的寢陵密室裏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寶都被盜寶者洗劫壹空,只留下了白玉臺上完好的兩具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裏。
“啊?哪裏來的光?”那笙跟著真嵐走進寢陵,吃驚地四顧——盜寶者不是說空桑帝王的寢陵裏都是”純黑”的麽?如果沒有執燈者手上的七星燈照亮,沒有人能看得到東西。
“笨丫頭。”西京拍了拍她腦袋,“也不看看妳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頭去,驚訝地看到光線正是來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憑空煥發出了光芒,照徹黑暗。四壁上鑲嵌的珠寶交相輝映,折射出滿室的輝光來,整個寢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線裏,說不盡的華美如幻夢。
在光芒中真嵐走近白玉臺,靜默地望著那兩具金色的靈柩,長久地沈默。
他先是繞著右側的金棺走了壹圈,仿佛默讀著靈柩上面刻著的銘文,臉色變得說不出的悲哀。然後怔了片刻,又轉過身去看著左側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壹變。
“他在幹什麽?”那笙壓低了聲音,竊竊問。
西京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這壹次見到真嵐,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改變,仿佛內裏有什麽地方悄然不同了。連他這個自幼的好友,都已經不明白對方心裏到底想著什麽。
難道這壹段時間以來,無色城裏又發生了什麽變故麽?
然而就在他揣測的瞬間,那笙尖叫了壹聲。
西京擡頭望去,赫然看到真嵐霍地伸出手,去推開星尊帝金棺的棺蓋!
“妳幹什麽?小心!”他嚇了壹跳,按劍沖過去,想把真嵐拉開,生怕金棺裏面會忽然彈出機關或是咒術反擊——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真嵐只是站在那裏,隨意地壹推,就推開了那個千古壹帝的棺蓋。
然後低頭默然地望過去,眼神劇烈地壹變。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語,茫然中帶著壹種宿命般的絕望,“是他。是他。”
金棺裏鋪著壹層寒玉,上面襯著鮫綃,整整齊齊地放著壹套帝王的袍帶金冠。沒有遺體。
在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著壹面小小的銅鏡,光澤如新。
千年之後,在真嵐打開金棺探首望去的剎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壹瞬間他如遇雷擊,臉色瞬間蒼白。沈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那面銅鏡,仔細地看著上面的銘文。那壹瞬間仿佛有什麽被證實了,空桑的最後壹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開另壹側的金棺棺蓋,撲到了靈柩上——
也是空的。
沒有遺體,只有白色的薔薇堆滿了那具靈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後根本沒有入土為安,她被丈夫所殺,屍體被封印在黃泉之下,只遺下壹雙眼睛沒有化成灰燼,穿越了千年壹直在凝視著雲荒。而收斂時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這壹簇簇星尊帝親手采下的薔薇。
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雕謝,靜默地在寒玉上開放,在金棺打開的壹瞬間,散發出清冷的芳香。
真嵐伸出手拿起壹朵白色薔薇,指尖傳來鋒銳的刺痛。
他長久地凝望著這壹朵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花,眼神變換不定。
“他在看什麽啊……”那笙站在白玉臺下,望著真嵐,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麽,她感覺到了某種不好的氣息,不然那個臭手的臉色不會這麽難看。
忽然傳來壹陣清脆的裂響,嚇了她壹跳,擡頭看去,只見那面銅鏡被扔了下來,在地上裂成了兩半。真嵐不知道在鏡中看到了什麽,猛然爆發出壹種可怕的怒意,拂袖而返,手心握著壹支白色薔薇,面沈如水。
他走過兩人身側,不說壹句話。
他來這裏,只是為解壹個宿命的謎。而那個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門口橫亙著邪靈巨大的屍體,真嵐看也不看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插著的壹把長劍,轉頭問西京:“辟天長劍,怎麽會在這裏?”
“哦,那個……我差點忘了,”西京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腦袋,解釋,“這是蘇摩從九嶷離宮裏拿出來的,讓我轉送給妳。”
真嵐不置可否,望了壹眼劍尖,上面尤自貫穿著那個不瞑目的頭顱:“這又是誰?”
西京的神色有些尷尬,訥訥道:“這個……是白麟。”
“白麟?”真嵐臉色微微壹變——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差點成為他王妃的少女,白瓔的妹妹,不由得詫異,“她怎麽會變得這樣?”
“說來話長……”西京抓著腦袋,覺得解釋起來實在費力,只能長話短說,“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靈襲擊蘇摩,然後被蘇摩斬殺了。”
“哦……”真嵐微微點了點頭,望著劍上那和白瓔酷似的臉。
“如果白瓔知道了,壹定會傷心。”他嘆了口氣,劍尖壹震,將那個頭顱從劍上甩了出去,收入了懷裏,低聲,“不過,她可能很快就和她妹妹壹樣了。”
他將長劍收起,將開始枯萎的白薔薇佩在衣襟上,轉身沿著甬道默然地飄遠。
“什麽?”西京怔了壹下,忽然驚覺過來,追了上去,“妳說什麽?白瓔怎麽了?”
他狂吼著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蕩蕩的寢陵。
皇天宛轉流動著美麗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寶石鑲嵌的星圖,流光溢彩。她站在這個輝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著那兩具金棺,走過去撿起了那壹面裂成兩半的銅鏡——上面是蝌蚪壹樣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給她的《術法初窺》上類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強看懂了上面銘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血裔:當妳的臉出現在這面鏡子裏的時候,生與死重疊,終點與起點重疊。壹切終歸湮滅,如鏡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將這壹段銘文看了幾遍,心裏陡然有壹種莫名的荒涼。
她側過頭去,望著另壹邊白薇皇後的金棺,裏面的白色薔薇在靈柩打開的壹瞬間已經枯萎了,只余壹室清香浮動。穿越了千年,那壹朵花傳來,宛如夢幻。
來自中州的少女站在雲荒兩位最偉大帝後的靈柩中間,手握著碎裂的銅鏡,壹種空茫無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忽然間淚水就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頰。
“這、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就那麽難受啊。”那笙詫異地喃喃。
“從壹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有壹天、她會再次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而我們,還得繼續走向終點。”
出了帝王谷,壹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廟前。
九嶷動亂不安,神廟裏的廟祝早已不見蹤影,真嵐穿過了空蕩蕩的廟堂,眼神掠過那壹尊孿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廟內只有七星燈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壹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嵐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撫摩了壹下新生的足——如今,已然是有了將近壹半的軀體了。軀體在壹步步的復原,力量也在壹分分的加強。在右足歸來後,他居然已經能在夜晚維持形體,不至於坍塌。然而在壹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時,有更多的東西在逐步的失去。
他走出神殿,壹直來到了階下的傳國寶鼎前,靜靜仰首凝視。
六王的遺像依然如同百年前壹樣佇立在那裏,保持著最後祭獻那壹刻的慘烈和悲壯。
也就是那壹刻,她選擇了回到他身側,與他並肩作戰。
然而他壹直知道,遲早有壹天她依然會離去——就如她百年前從白塔上毫不猶豫地壹躍而下,投向大地。那壹刻他沒來得及拉住她,而現在,他也未曾去試圖挽留。
自從白瓔在這裏橫劍自刎,舍身打開無色城的那壹刻起,這壹天,遲早是會來臨的。
壹年年的抗爭,向著復國每前進壹步、她便是死去壹分。在鏡像倒轉、六合封印全解的時候,空桑重見天日,真嵐復生,而作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遠的消失了。
於今,也不過是稍微提早了壹些時間而已。
聽了真嵐的敘述,空桑的劍聖忽然間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無力,頹然坐倒在白玉的臺階上,將臉埋在手掌裏,長久的沈默。他不再去責問為什麽真嵐不曾設法阻攔——因為他明白如果還有別的方法,真嵐壹定不會就這樣松開了手,任憑她去赴死。
因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個讓天下陷入大亂的破壞神。
白瓔,白瓔……那個孤獨安靜的貴族少女,再壹次從他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記起了尊淵師傅第壹次將她帶到自己面前,委托代為授業的情形,記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記起了仰天望見她從雲霄裏墜落那壹剎的震驚……家國傾覆,滄海橫流的時候,她苦苦掙紮於陰謀與愛情之中,但他沒能顧上這個小師妹;國破家亡之後,她為復國四處奔走,他卻沈醉百年,試圖置身事外。
到了最後的最後,知道她決然攜劍去挑戰天地間最強大的魔,他還是無能為力。
“真嵐……壹直以來,白瓔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撐著額頭,低聲嘆息。他的小師妹有著那樣溫和安靜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卻掩藏著無限絕決,壹旦決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絕不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望著那尊沒有了頭顱的石像,嘴角露出壹個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說,我們也要勇敢壹些。”他的笑容裏有某種孤寂的光,然而卻堅定。
“妳也夠辛苦了。”西京擡起眼望著這個多年老友,嘆息,“以妳這樣的性格,把妳拘禁在王位上本來已經是殘忍,更何況要壹肩擔下如此重負。”
真嵐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從衣襟上取下那壹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頭望向天空——那裏,千秋不變的日月高懸,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靜,只有風在舞動。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壹絲微笑。
“真嵐,為什麽妳總是這樣笑?”壹直覺得心裏不安,西京終於忍不住問出這樣的話,“我記得妳在西荒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就是在亡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妳……為什麽總是這樣的笑?妳怎麽能笑得出來呢?”
“那麽……妳要我怎樣呢?”真嵐側過頭,望著好友,輕聲問,“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壹只被鎖上黃金鎖鏈的鳥了。”
“那時候,為了讓我回帝都繼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殺了我母親,派兵將我從蘇薩哈魯強行帶回——”他輕聲說著,表情平靜,“那個時候,妳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人都會被殺。”
西京的臉色變了:那壹次行動,當時他也是參與過的。
帝都來的使者在霍圖部的蘇薩哈魯尋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子,為了掩蓋真像,將軍奉令殺死了那個牧民女子,將十三歲的少年強行帶走。然而整個霍圖部為之憤怒,驃悍的牧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淩,群起對抗,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兵,跟隨著將軍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卻不料執行的卻是那樣壹場慘烈的屠殺——無數牧民的血泊中,那個少年最終自行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金壁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記得,在那壹剎那,那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著壹絲笑意。
雖然那之後的壹路上,他和真嵐結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壹幕他壹直不曾忘記。他知道真嵐壹定也不會忘——不然,壹貫溫和隨意的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後還找了個理由,處死了當年帶兵的那個將軍。
他壹直看不透真嵐的心,不知道在那樣平易而開朗的笑容下掩藏著什麽樣的心思。
這個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的隨意,無論遇到什麽事,嘴角都噙著壹絲不經意的笑——在殺母被奪的時候如此,在被軟禁帝都的時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車裂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著白瓔離去的時候,也是如此麽?
“西京,妳知道麽?我從不覺得我是個空桑人:我出生於蘇薩哈魯,我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我沒有父親,西荒才是我的故鄉。”寂靜的夜裏,只有壹顱壹手壹腳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嘆息,“可是,我這壹生都失去自由:被帶走,被擁上王位,被指定妻子……這又是為什麽?因為身上的那壹半血,就將我套入黃金的鎖裏,把命運強加給我!”
西京愕然地望著真嵐,隨即無聲地長出了壹口氣。
終於是說出來了麽……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激烈反抗和敵意,原本就壹直深深埋藏在這個人心底吧?這些年來,他壹直驚訝真嵐是如何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將這些表現出壹絲壹毫。
“於是,我壹心作對,凡是他們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許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壹開始不答允立白瓔為妃,後來又不肯廢了她。”說到這裏,真嵐微微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當然,那時候我還壹心以為她和所有人壹樣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壹剎那,他才對她刮目相看——她飛墜而下的樣子真的很美。宛如壹只白鳥舒展開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是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
直到那壹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壹類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掙脫了鎖住她的黃金鏈子,從萬丈高空飛向大地。我無法告訴妳那壹剎那我的感受——西京,妳說的對,她比我們任何壹個人都勇敢。”
指間的薔薇已經枯萎了,但清香還在浮動,風將千年前的花香帶走。
真嵐低頭輕輕嗅著那種縹緲的香氣,苦笑起來:“真是可笑啊……直到那壹刻我才愛上了我命中註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為別人壹去不返——妳說,我還能怎樣呢?”
他嘴角浮出壹絲同樣的笑意:“於是,我自暴自棄的想:好,妳們非逼我當太子,我就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妳們囚禁我壹生自由的代價!”
“所以,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有意縱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我是存心想讓空桑滅亡的,妳知道麽?”
西京霍然壹驚,站了起來。
真嵐的神色黯淡下來,喃喃搖頭:“但無數勇士流下的血打動了我:妳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戰死沙場;十七歲的青塬不肯變節,寧死守護空桑——每壹滴血落下的時候,我的心就後悔壹分。”
他嘆息著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責:“我終於明白,不管我自認為是空桑人還是西荒人,都不應該將這片大陸卷入戰亂!……我錯了。”
冷月下,空桑最後壹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將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壹吐而盡。
對於空桑這個國家和民族,他壹直懷有著極其復雜的情愫。
真嵐伸出手,將那朵枯萎的白花輕輕放在白瓔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壹絲笑容,淡淡道:“那之後的百年裏,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要比個人的自由和愛憎更重要。”
西京長久地沈默,聆聽著百年來好友的第壹次傾訴,神色緩緩改變。
是的,這世上還有壹種東西,淩駕於個人的自由和愛憎之上,值得人付出壹生去守護。無論是真嵐,白瓔,蘇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為此極力奔走和戰鬥。
“真嵐,“他終於有機會說上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生澀哽咽,“妳……”
百年來的種種如風呼嘯掠過耳際,他終究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對方的手臂,眼裏隱約有熱淚:“努力吧。”
那個皇太子扯動嘴角,回以壹個貫常的笑容。
然而那樣明朗隨意的笑容裏,卻有著看不到底的復雜情愫。
是的,即便是壹批又壹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們依然要努力朝著前方奔走——哪怕,對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並未懷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壹生的奔走戰鬥並非他所願;哪怕,壹路血戰,到最終只得來山河永寂。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裏,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那笙此刻剛從陵墓內奔出,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微微壹楞——落拓灑脫的酒鬼大叔和那個總是不正經的臭手的把臂相望,相對沈默,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見。
他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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