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往世
鏡 by 滄月
2018-8-30 14:21
黯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遠去,只留下滿地死屍中相對默立的兩個人。
腥風席卷而來,在殘破的戶牖間發出哭泣般的低語,白瓔凝視著黑夜裏堆積如山的屍體,忽然間收起了光劍,合起雙手壓在眉心,低聲開始念動冗長而繁復的祈禱文。濃墨般的夜色下,純白的冥靈女子宛如會發光的神像,沈靜溫婉,面容上帶著悲憫的表情。
蘇摩轉頭不再對著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燒殺壹空的街道,忽然間微微皺眉——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憑著內心幻力的感應,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他就在夜幕下,看到了無數虛幻的魂魄從那些剛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紛紛掙紮升入半空,雲集。每壹縷鬼魂,都帶著死前可怖的恐懼、仇恨和絕望,死不瞑目。那樣彌漫的“惡”的氣息,讓傀儡師都不由微微皺眉。
那些壹縷縷的鬼魂掙脫死亡的軀體,糾結在半空,惡狠狠地咒罵著、呼嘯著。
白瓔雙手壓著眉心,低聲念著祈禱文,試圖平息這些孤魂厲鬼的戾氣。
“生死代代流轉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轉生吧!”冗長的祈禱文念完,白衣女子伸開雙手,掌心向上對著那些厲鬼輕聲囑咐,長及腳踝雪白長發如同被風吹動,獵獵飛舞。
然而,那些雲集的孤魂厲鬼並不曾如言散開,反而發出了憤怒的呼嘯,沸騰般地在半空盤旋糾結,變幻成詭異的形狀。忽然間尖叫著俯沖下來,撲向廢墟裏活著的兩個人,那壹縷縷孤魂面目猙獰,居然是要毀滅掉壹切地面上的活物。
白瓔壹驚,那些孤魂呼嘯著撲過來,卻從她身體裏對穿而過,止不住去勢繼續飛出。個個臉上都有震驚的神色,回看這個白發少女——是冥靈?這個為他們念祈禱文的女子,同樣也是個冥靈?
“那麽多瀕死人的憤怒、仇恨和絕望,妳以為憑著幾句話就能消弭麽?”那壹邊,蘇摩收回了方才發出去的引線,那些透明的絲線上還纏繞著絲絲縷縷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撲向他的厲鬼,都被傀儡師毫不留情地舉手之間摧毀。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會閉合的……除非它們看到了最終的報應。否則——”蘇摩淡淡說著,眉目肅然,忽然間擡手指天,“即使化身為魔物、也不會放棄復仇!”
白瓔擡起頭,漆黑的羽翼就在剎那間在她頭頂展開。
那麽多剛剛死去的孤魂厲鬼,在糾結後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絕望、憤怒和悲傷無法散去,在黑夜裏化成了邪靈——就在她的頭頂上,壹只新的鳥靈誕生了。
那只剛從死亡裏誕生的鳥靈有著初生嬰兒的臉,光潔圓潤,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這個嬰兒的背後,巨大的黑色羽翼覆蓋了天空。
“要殺就趁現在。”傀儡師忽地冷笑起來,“不然這魔物就會逃入世間食人了!”
白瓔的手指握緊了光劍,錚然拔出——然而,那個剛誕生的魔物還沒有學會捕食和躲避,居然只是如同嬰兒般無知無畏地看著手持光劍的劍聖女弟子,嘻嘻地笑著,展開翅膀飛來飛去,盤旋了壹會兒,振翅準備遠去。
白瓔的手有些顫抖,咬著牙。然而就在那個剎那、蘇摩毫不猶豫地擡起手,食指彈出、壹道細細的白光如同響箭般,刺穿了那個嬰兒的腦部,然後用力壹絞、將整個嬰兒身體四分五裂地扯開來,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隨著魔物瀕死的慘叫,黑血雨壹般灑落,穿過白瓔虛無的身體,落到流滿了血的廢墟上。
“空負絕技,居然連只魔物都殺不了。”傀儡師收回滴著血的引線,冷冷嘲諷,“為什麽放走方才的那只鳥靈?”
白瓔忽地笑了笑,仿佛對那樣的語氣並不介意,淡淡道:“那是我認識的……”
蘇摩楞了壹下,茫然的眼睛裏忽然閃過大笑的意味,失聲冷笑:“啊?除了鮫人,妳還認識鳥靈!厲害啊,太子妃,妳為什麽總是和這些魔物扯上關系呢?”
那樣刻毒的語氣,讓坐在傀儡師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裂開了嘴,冷笑,看著白衣女子的臉色終於微微壹變,凝定下來,不做聲地看著面前多年前的戀人。百年過去,那個鮫人少年已經長大為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樣陰郁桀驁的眼神卻是未曾有絲毫的改變,說話間帶著刺人的惡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來妳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呢。”將方才拔出的光劍收入袖中,白瓔轉過頭看著他,忽然微微笑了笑,“不過,多謝妳白日裏救了那笙。”
蘇摩嘴角驀然抽動了壹下,似乎有說不出的悔意從眉間壹掠而過,無語。
他肩上的偶人哢噠地轉過了頭,仿佛有點看笑話似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彎起了嘴角,無聲地笑。
“百年前我欠妳壹條命。”沈默許久,傀儡師才開口,轉身牽著小小的偶人離去,“如今還妳這個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傀儡師肩膀上跳下地來,被透明的引線牽扯著、哢噠哢噠地蹦跳在橫七豎八的壹地屍體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氣息彌漫著,蘇摩走在廢墟裏,帶著腥味的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說不出的邪異而孤獨。
“如果妳還講‘人情’的話,來定壹個盟約如何?”仿佛是思慮了很久,在看著鮫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瓔終於開口,提議,“為了妳們鮫人族、也為了我們空桑人,希望妳能考慮壹下結盟的事——目下我們雙方都無法單獨和滄流帝國對抗。”
蘇摩的腳步停在壹道半塌的斷墻邊,沒有回頭,然而偶人仰起臉,看到了傀儡師空茫眼睛裏閃過的奇異微笑。沈默片刻,鮫人的少主終於還是低聲笑了起來:“啊,原來妳是來做說客的麽?這種大事、真嵐皇太子不出面,卻要妳來說,真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他以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預料內。”
“真嵐會向妳提——我是自己想說的,不關他的事。”白瓔眼色也冷了下來,掩住了不快,繼續淡淡道,“我們只要奪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權力,妳們也有妳們千年來的夙願——我們如今共同的敵人是冰族滄流帝國,相互之間不應該再敵對。若十萬空桑人有重見天日之時,空桑復國後、鮫人便可以重歸碧落海。”
蘇摩聽著太子妃的勸導,眸中神色微微壹變,然而聽到最後的話,忍不住冷笑起來:“千年夙願?我們這個夙願、還不就是開始於千年前妳們空桑人滅亡海國的時候!幫妳們復國?復國了的話,鳥盡弓藏,誰還保證妳們能守約讓我們回歸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樣對我們許諾,於是我們盡了全力幫他們,可最後滄流帝國建國後又是怎麽對待鮫人壹族的?用更暴烈殘酷的奴役和鎮壓!”
傀儡師霍然回頭,第壹次、他空茫的眼睛裏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銳如針。
那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頂上少年男女之間的爭論,而已經關乎兩個國家和民族的興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講……何況,如今又哪裏還有人情可言。
“蘇摩!妳要相信真嵐,他不是那樣的人。”白瓔踏近了壹步,抗聲分辯,“他壹直都對於鮫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讓星尊帝締造的悲劇在他手裏終止!我知道他的想法——妳要相信他。”
“同情?”蘇摩猛然冷笑,“誰要那種東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時候那個皇太子在幹嗎?要等到淪落入無色城、才來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時候真嵐沒有實際上的權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為了丈夫辯護,說起百年前的政局,“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諸王又鉤心鬥角,政令難行,弊端重重。他壹個剛從北方歸來的庶民皇子、能做什麽?有心無力而已。”
“呵,舌燦蓮花啊……”聽到那樣的話,傀儡師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搖頭看著她,眼裏有不知道是譏諷還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能言善辯?不是被人駁壹句就會紅了臉囁嚅不敢答話的麽?”
白瓔正在極力分辯,然而聽得那樣的話、陡然心口壹窒,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因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繼母又嚴苛,百年前的那個貴族女孩是那樣的拘謹而靦腆。後來十五歲孤獨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頂上,更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生怕壹個舉止不當便會被訓禮女官呵斥。雖然身份尊貴,卻是膽小拘謹的,對任何人都細聲細氣。連那個演傀儡戲的鮫童奴隸、在沒有侍女在側的時候,都可以對她說以下犯上的話。
然而,或許因為只有這個鮫人少年對她說的話還比訓禮女官有趣些,貴族女孩雖然每次都被氣哭,卻依然喜歡時不時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卻不知道那個有著空茫眼睛的鮫童、在聽著她聲音的時候,是用什麽樣陰郁危險的心態來回答她,不放過任何刺人的機會。
就像刺猬豎起全身的刺,極盡刻毒和刁難,如果對方稍微流露壹絲的不屑和惡意,就不顧壹切地反擊——然而那個貴族女孩只是被他說壹句、就漲紅臉結結巴巴,不懂如何反駁。到了第二天,照樣要召鮫童來演傀儡戲,然後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過後,什麽都變了。
“妳……那麽,請妳相信我。”無法讓對方信服,白瓔終於說出了壹句話,壹時間居然又有些結巴,“如果妳不相信真嵐,至少請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幫妳們、也幫空桑。若真嵐將來毀約,我便會不惜壹切阻止他。”
那樣的表白,散入夜風裏,讓蘇摩長久地沈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瓔的態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說、千萬空桑人中、還有令鮫人壹族的敵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兩人:當年為了維護鮫人不被屠殺而遭到驅逐的大將軍西京、以及從伽藍白塔絕頂躍下的皇太子妃白瓔。
如今,這兩個空桑人聯袂對鮫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妳——妳還敢相信我麽?”長久的沈默後,傀儡師忽然笑起來了,帶著冷冷的譏諷,“就算定了契約,我也不是個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歡反復無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妳也不能再用壹死謝族人了。”
說著,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他回身、向著如意賭坊方向折返。
白瓔站在路的中間,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蘇摩已經走了過去。街道很窄、他沒有任何閃避,就筆直走了過來、交錯而過,肩膀毫無阻礙地穿過冥靈空無的身體,頭也不回。
“我願意再信妳壹次。”忽然間,空桑太子妃開口了,聲音堅定,“我信妳不會毀約——如果這次我再輸了,那也是我的命。”
帶著偶人的傀儡師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回頭,冷笑:“有膽氣啊!妳憑什麽信?”
“這個。”白瓔低下眼簾,手忽然從袖中拂出。
壹個細小的東西劃破空氣,擊中他的肩膀。蘇摩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攤開掌心,忽然間身子不易覺察地壹震,仿佛那細小的東西擊中了他的心臟,默不作聲地迅速握緊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間也有些僵硬,低頭看著主人的手,嘴巴緊抿成壹線。
蘇摩再也不回答壹句話,頭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賭坊,臉上隱隱有可怕的光芒,帶著憤怒和殺氣。修長蒼白的手指用力握緊、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膚——
黑夜裏,輕輕嚓的壹聲響,仿佛什麽東西瞬間粉碎了。
細微的粉末、從傀儡師指縫間灑落,在黑沈如鐵的夜裏閃著珍珠質的微光。
天馬透明的雙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錯而過,風聲呼嘯。
同屬於冥靈的雙方沒有相互招呼壹聲,就迅速地擦身而過。
“好多的鳥靈……難道桃源郡發生了慘禍?”看見了那雲集的黑翼掠過,領隊的藍夏喃喃自語,臉色緊張起來,手指扣緊了天馬的韁繩,催加速度,“不好!會不會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紅鳶,我們得快些!”
然而,在藍王轉頭時,卻看到美麗的赤王尤自回頭看著那群鳥靈掠過的方向,怔怔出神,臉上有奇異的表情。
“怎麽了?”藍夏詫異,詢問。
“藍夏……妳看到剛才那群鳥靈裏受傷的那個了麽?”壹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嘯著消失在黑夜裏,紅鳶才回過頭,壹邊飛馳,壹邊喃喃問壹邊的同僚,“很眼熟啊……應該是我們以前見過的。妳認出它了麽?”
“我沒留意。”藍夏心裏焦急,因為已經看到了地面上燒殺過後的慘景,“象誰?”
“白王。”紅鳶咬緊了咀唇,吐出兩個字。
藍夏詫然回顧,看到赤王的臉色,知道絕非說笑:“白王?妳說的是先代白王寥,還是現在的太子妃白王瓔?”
赤王低下了頭,美艷的臉上有深思的表情:“都象。”
“天……”藍王驀然有些明白了,脫口低呼,“妳是說、那魔物是——!”
紅鳶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點頭,就在這個剎那,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他們兩人迅速勒馬,帶領壹群冥靈戰士無聲無息落到了地上殘破的庭院裏。
那裏,已經插滿了亂箭的匾額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如意賭坊。
“好像就在這裏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才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奄奄燃燒的斷墻殘桓,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裏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開哢噠哢噠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裏的引線,直直擡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茫然走在廢墟裏,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壹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壹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跟上去。
壹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面前。
然而那樣不堪壹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面前的柵欄,仿佛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壹道木柵欄,仿佛壹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壹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壹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壹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拼命把身子縮成壹團——仿佛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壹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骯臟味的空間裏消失。
然而外面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壹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妳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麽年幼,以後可以為妳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麽東西?那麽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裏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麽賣的出去?只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劃算。”
“餵餵,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妳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壹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裏,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彌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裏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抵觸卻壹日日滋長起來。仿佛有毒的藤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壹絲光線。
經歷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壹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只為榨取完鮫人孩子眼裏的最後壹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淩辱,再也沒有壹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裏湧出。那壹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唇都不肯哭壹聲。奄奄壹息中,聽到主人在壹邊商量著:不如幹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剎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紮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裏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壹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麽都可以背叛,什麽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壹切怎麽能忘?怎麽可能忘記!
那麽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麽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壹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壹族復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麽能做到?怎麽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面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擡起手、握緊,壹拳打在面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壹拳、又壹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流著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裏。明珠的粉末終於壹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裏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卷過來,腥臭而潮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裏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沈默。沈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哢噠”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壹直陰暗眼睛裏、第壹次換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壹瞬間、從來壹直對立爭鬥著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仿佛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著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妳……真的喜歡那個魔物麽?”
“哢噠”,偶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妳所願。”抱著唯壹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日安頓好了復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裏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裏眼熟吧?”
阿諾無聲地裂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裏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站起的剎那,傀儡師和偶人都是壹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壹丈外的街角、靜靜看著抱著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色長發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裏因為方才看到那的壹幕閃著說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壹剎、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哢噠壹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著譏誚惡毒的表情看著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臉上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主人從來未曾有方才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壹絲壹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罔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紮。
東市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忘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仇恨就宛如蠱毒壹樣,深種入骨。
蘇摩不曾看白瓔,握緊了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對方憐憫的眼神。
“等壹下。”仿佛看出了對方的情緒,白瓔卻站在路中,忽然擡起手臂攔住了他。似乎下了什麽決心,低垂的眼簾裏閃動著光芒,擡起手臂攔住傀儡師前進的路。
冥靈虛幻的手形成壹個空無的“界”,然而在那樣的阻攔面前,蘇摩停住了腳步。
側身交錯的兩個人沒有看對方,只是停下來、沈默。
“方才……方才那個魔物,是我死去的親人。”那只虛幻的纖細的手、忽然間微微顫抖起來,白瓔低著頭,終於艱澀地開口,說出話來,“那只鳥靈,是我的親人。”
蘇摩驀然壹驚,閃電般轉頭看了空桑太子妃壹眼——
“白族最高貴的太子妃,怎麽總是和魔物扯上關系?”心底,他聽到阿諾的冷笑,這樣的話幾乎沖口而出,終於還是生生忍住,傀儡師想起了那個鳥靈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問:“是妳妹妹?”
白瓔的異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兒,白麟——那個比白瓔小上十多歲、然而血統比其姊更加高貴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極力謀劃、想要讓這個女孩成為太子妃,然而終未成功。據說那個孩子死的時候只有十三歲。
難怪那個魔物有著那樣讓他覺得熟稔的詭異的氣息。
“不僅是我妹妹。”白瓔低低道,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同時更是我的繼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眾……這世上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仿佛是因為劇烈的感情起伏,長及腳踝的雪白長發如同風壹樣飛舞起來,在亂發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轉過頭來看著蘇摩,虛幻的面容上卻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蘇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後、因為絕望和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壹族無數的冤魂凝聚成的邪靈啊。”
傀儡師驀然回首,看著身側的冥靈女子。
“因為我從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們才被滄流帝國滅族。封地上的屠殺持續了十天!”第壹次,白瓔毫不避忌地說起百年前的糾紛,“除了我父王帶了壹些勇將殺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為了避免血統的延續、滄流帝國將所有王室成員帶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釘死在地宮裏!”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遠被鎮在了那裏——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來,凝結成了魔界的邪靈。”白瓔忽然間微微苦笑起來,在夜風裏微微側過頭,傾聽,“妳聽聽……每到夜來,雲荒的風裏還有空寂之山上還有那些冤魂的哭聲。”
蘇摩無言轉頭,果然極遠極遠的北方,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邪異悲痛。
“空桑本來有千萬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萬人沈睡在不見天日的無色城。”白瓔的眼睛裏忽然有看不見底的悲痛,“那麽多的血還不夠麽?就算我們空桑人犯下過滔天大錯、這壹場屠戮裏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抵償?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族人已經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時候才十三歲……夠不夠!妳非要看到最後壹個空桑人都死絕了才甘心?”
那樣激烈的語氣、讓傀儡師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變了臉色。蘇摩蒼白的臉上有無數復雜的表情交錯而過,然而始終沒有說出壹句話來,只是踉蹌著後退、仿佛不再想繼續面對這樣的斥問。
“求求妳,”忽然間,他冰冷的手被壹只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經死去的冥靈抓住了他,看著他的眼睛,“求求妳好好想壹想。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請不要再因無謂的積怨、讓可以活下來的人不見天日——如果妳和真嵐的力量聯合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滄流帝國,這無論對我們空桑、還是妳們鮫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那樣的話、忽然如閃電般擊中了傀儡師。
他空茫的眼睛看著面前虛無的冥靈,踉蹌著後退。
“蘇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過妳、如今更願意再度相信妳——壹個人如果還知道流淚、還知道痛苦,那必然就還有他要守護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動搖,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開他的手,用盡了全力勸說,“以妳的力量、妳本可以給更多人帶來幸福。如果妳想要什麽交換條件、可以盡管開口。”
“唰!”忽然間壹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空氣,白瓔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鋒利的透明引線如同刀般割過,攔開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師肩頭的偶人,阿諾眼神是陰梟的,冷冷看著面前的女子、眼裏居然帶了殺氣。
蘇摩掙開了她的手,踉蹌著後退,壹直到後背撞上了斷墻才停住。轉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氣息,忽然間冷冷壹笑,轉過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妳們空桑人無關——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話音未落,傀儡師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聽著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風壹樣呼嘯而去,房間裏的人都松了口氣,開始繼續談話。
如意夫人重新點起了燈,湊近去看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
燈下炎汐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居然泛出了奇異的嫣紅,雖然極力壓制、然而依舊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煩躁地用手抓著傷口上的綁縛,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壹般,無法忍受。
“怎麽了?”如意夫人嚇了壹跳,知道左權使為人堅忍,在征天軍團手裏受了那麽重的傷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壹聲,而如今居然有無法掩飾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燒的很厲害!”那笙急了,抓著榻邊扭頭對美婦嚷嚷,帶著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燭臺,彎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忽然間手便是猛烈壹顫——其實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然而對於冷血的鮫人壹族來說、如今這樣的體溫、無疑便是燒得讓體內的血都在沸騰!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如意夫人楞了楞,連忙拿過壹盞茶,那笙劈手奪過、扶著炎汐坐起,遞到他唇邊。鮫人戰士似乎已經被迅速攀升的體溫燒得無法說話,看到水、下意識地壹口飲盡,然而嘴唇依然幹裂,眼裏有渴盼的光。那笙連忙又倒了壹盞,也是轉瞬飲盡。
等壹壺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虛弱,仿佛那樣的體溫將體內所有水份都消耗殆盡。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準備去找水的時候,如意夫人忽然擡手按住了她。美婦的眼裏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沒用的,不能不停給他喝水,不然他會死。”
“會死?!”那笙聽得那兩個字,壹下子驚叫起來,引得旁邊慕容修和真嵐西京都看過來,然而苗人少女不管不顧,壹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幾乎哭了起來,“剛才不是好好的麽……還說蘇摩給他治傷過了,怎麽壹下子這麽厲害!要……要怎麽辦才好啊?”
慕容修聽得如意夫人說的嚴重,終究不忍,站起身來:“夫人,不知瑤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楞了壹下,看著這個鮫人的孩子,搖搖頭。
那笙的臉色頓時蒼白。
“哎,別怕,有我呢。”那個瞬間,忽然壹邊聽著的真嵐開口了,安慰著皇天的持有人,“實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給他喝……”
“什麽?!”那笙嚇得壹跳,看著那古怪的頭顱,“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妳知道什麽!小丫頭。”西京勉力掙紮著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畢竟是劍聖弟子,愈傷能力遠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蘇摩用幻力療傷,休息片刻便能勉強走動。他壹手提著真嵐的頭、壹手抓著斷肢走到那笙身邊,撇撇嘴:“雲荒上最厲害的是什麽?空桑的帝王之血!幾乎有返魂歸魄的能力——還不快謝謝真嵐。”
“啊……”不但是那笙,連壹邊的如意夫人都楞了壹下,看著面前兩位空桑族的顯貴。
西京跟鮫人相處日久,擡手壹探炎汐額頭便知道非同小可,當即對著真嵐點點頭,真嵐也不言語,便擡起了手腕。喀嚓壹聲,光劍出鞘,劃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個瞬間、如意夫人才回過神來,臉上有復雜的神色,連忙攔住西京,西京重傷之下無法收發自如、差點誤傷到對方。如意夫人急急攔在復國軍左權使身側,解釋:“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這不是傷……”
“那麽就是病。”西京被阻攔,眉頭蹙了起來,冷冷,“夫人,人命要緊,不是講以往恩怨的時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壹跺腳,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釋,蹙眉,“根本不需要藥!”
“……”所有人都是壹楞。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們重新聽到了翅膀的撲簌聲。
房中所有人閃電般回頭,就看到了夜幕下從天翩然而落的駿馬。天馬的雙翅平滑地掠過空氣,收攏,輕輕落在外面殘破的庭院裏,黑袍戰士們翻身下馬,匍匐於地。在黑夜裏、所有戰士盔甲上發出淡淡的光芒,顯示出來者都並非實體。
冥靈軍團!是無色城裏的空桑人大舉出動了麽?
乍壹見到空桑的騎兵,如意夫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擋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側,壹手拉緊了那笙,低聲囑咐:“好好看顧左權使。”壹邊說著,她已經壹邊從袖中拈出了壹根細細的金針,貼緊了那笙的後腰。
——無路如何,這個帶著皇天的少女總是空桑方面重要的人吧?此刻敵眾我寡、萬壹空桑人又如當年壹般對待鮫人,那麽至少她手頭還有個人質。
那笙卻是毫無知覺,看到忽然間大批軍隊降臨、也是嚇了壹跳,聽得如意夫人那樣囑咐,想也不想地就用力點頭,死死攔到了炎汐病榻前,盯著外面的人。
“皇太子殿下!”當先的藍衣騎士和紅衣女子掠入房內,看到西京手裏的頭顱和斷肢,大喜過望,齊齊單膝跪地,“臣護駕來遲,拜見皇太子殿下!”
被西京魯莽提在手裏的頭顱淩空轉了轉,看到前來接駕的下屬,忽然間就莫名地松了口氣,喃喃:“來的是藍夏和紅鳶啊……那還好,那還好。”
“還好什麽?”只有離他最近的西京聽到了皇太子的話,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嵐的頭、忽然間看到兩位王者帶有怒意的眼光,連忙改抓為托、好好地將那個頭顱放到了肩膀上,低聲問。兩人之間低聲的交談開始,藍夏和紅鳶對視壹眼,沈默地退在壹邊。
已經認出了這個老實不客氣抓著皇太子頭發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雲荒的名將西京,兩個王心中壹喜,便不好打斷君臣間的密談。
“還好來的不是黑王,”真嵐歪了歪嘴,作出壹個慶幸的表情,低聲,“那位老人家、可是對鮫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惡意,他壹來、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諸王中赤王對於鮫人態度和緩,藍王年輕、也沒有多大偏見,算是來對人了。”
“哦。”頭顱放在劍客寬寬的肩膀上,西京扭過頭,幾乎是和真嵐鼻子對著鼻子地低語,“妳是想和鮫人復國軍談和聯盟麽?……但是蘇摩那家夥看起來很難對付的樣子啊。”
“就是。”真嵐苦著臉,皺眉,對著近在咫尺的好友訴苦,“簡直是個怪物。我想來想去、都搞不清他心裏到底想什麽——要知道我的讀心術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強,只怕不在我之下……當然是沒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沈默,西京也是沈吟,終於低聲幾乎附耳般問,“讓阿瓔出面?”
“去!”真嵐忽然瞪了他壹眼,那樣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嚇了西京壹跳,斷手跳了起來,用力敲劍客的後腦,“都什麽鬼主意!”
“妳不至於那麽小氣吧?”西京苦笑著看他,“緊張什麽,又不是要妳戴綠帽子。”
“是妳的提議太臭。”真嵐的斷手抓抓,將方才被西京拎著而弄亂的頭發重新理順,語氣卻是平穩的,“妳以為讓白瓔出面事情會好辦壹點麽?只會幫倒忙而已!蘇摩當初那樣對待白瓔、何嘗留了半點情面——但我想,其實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壹震,低下眼睛看著肩膀上真嵐的頭顱。
“我想那段日子大約是他最不願提及的,”真嵐淡淡道,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他是個聰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面冷靜的分析、他或許還會作出與宿敵聯盟的選擇——但是如果白瓔出面、挑開傷疤,事情可能就會往反方向走了……”
“這樣啊。”西京喃喃說了壹句,眉間有復雜的情緒,“那麽只能直說試試了。”
頓了頓,仿佛第壹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後的變化,劍客回頭看著皇太子,微笑:“真嵐,妳好像到現在看起來才有點像個皇太子的樣子了。”
“嘁!”真嵐白了他壹眼,回頭對著前來的藍王和赤王微微點頭,招呼兩人上前。開始將自己想要結盟的計劃,細細說給兩位藩王聽。
忽然間,外面的天馬發出了不安的嘶叫,冥靈戰士的長刀紛紛出鞘,仿佛有敵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兩位王者驀然回首。
只見黑夜中天馬羽翼扇動、驚嘶中踏蹄連連後退,居然不停騎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馬退讓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師踏著廢墟而來,深藍色的長發在夜風中飛揚,無聲地昭示了來人的鮫人身份。
那樣的速度、宛如禦風飛行,幾乎超出了“實體”的移動極限。
“……蘇摩?”看著迅速接近的傀儡師,兩位王者認出了百年前那驚動天下的臉,不自禁地脫口。那個少年已然長大,由青澀變為陰梟,然而那俊美無儔的面容依舊。
看到鮫人少主掠入房間的剎那、赤王和藍王幾乎有時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獨如意夫人是驚喜的,因為在大敵環伺的時候、終於盼到了主人。
蘇摩在廳中站定,然而本來空茫的眼裏依然殘留著壹絲絲激烈的情緒變動,宛如閃電不時交剪而過。在看到前來的空桑諸王時、他眼睛微微亮了壹下,有鋒銳的光——赤王和藍王?那個瞬間,百年前的壹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將他再度淹沒。
手用力握緊,掌心那個傷口重新裂開,他沒有理睬任何空桑人,只是穿過諸王和真嵐西京,對著壹邊茫然的慕容修點點頭,然後轉頭問如意夫人:“炎汐怎麽了?”
然而,壹邊問話、壹邊探手試了試昏迷中人的體溫,蘇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壹震。
他不顧那笙還在壹邊,迅速撕開炎汐胸口的綁帶,檢查那個可怖的傷口——然而,讓那笙驚喜交加的是、那個本來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居然已經迅速地愈合起來,仿佛有驚人的力量摧動,肌肉生長著、筋絡蜿蜒著,幾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的那麽快!”那笙忍不住,拍著手驚呼起來,大喜之下對蘇摩也感恩戴德起來,“妳好厲害!這麽快就讓炎汐好過來了,真是個好人!”
然而蘇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著左胸上的傷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湧動的變化和熾熱的溫度,臉色忽然間蒼白,低聲:“難道是……”
“是。”不等少主問完,壹邊如意夫人悄聲回答,“這壹刻到了。”
蘇摩默不作聲地擡起頭,看了壹邊正在歡喜的那笙壹眼,陡然間閃電般出手、白光掠過,將苗人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已經被勒的幾乎窒息。
事發突然,空桑諸王居然都無法阻攔,而那笙已經落入對方控制。
無色城開後,六星力量壹齊削弱,而西京身負重傷,真嵐在黑夜裏無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個瞬間,居然沒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蘇摩。
看著面前的苗人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鮫人戰士,傀儡師的眼裏、驀然閃過無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著手,想阻攔少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惡。”仿佛什麽在胸臆中翻湧著,蘇摩眼裏神色越來越陰郁,手指驀然勒緊,準備將少女的頭從脖子上齊齊切下——他肩膀上那個偶人微笑起來,看著面前不停掙紮的那笙,眼裏有惡意的歡喜。
“啪”,就在那個剎那,忽然壹道白光如虹而來,齊齊截斷那根越勒越緊的引線。
蘇摩只覺手中壹空,眉間的怒氣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壹擊。
“叮”,壹聲劇響後來人踉蹌著落到地上,光劍幾乎震得脫手而去,然而卻是絲毫不敢怠慢、搶身攔在傀儡師和那笙之間,壹把將少女拉到了身後,橫劍護住。
純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視著面前黑衣的蘇摩,眼裏帶著不退讓半步的狠氣。
“就算不答應方才提出的建議、也不必急著殺那笙吧?”白瓔護著那笙,感覺這個死裏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著用力呼吸,眼裏不自禁地湧出了怒意,狠狠盯著面前的人,“妳恨不得我們空桑人死光也就罷了,幹嗎連中州人都不放過?妳瘋了麽!”
真嵐忽地苦笑:原來是白瓔那家夥、自以為是地跑去先和鮫人少主進行了那樣的交涉。
“我若是瘋了,豈不讓妳們如願?”片刻的沈默,蘇摩猛然冷笑起來,“妳們不是都恨不得我瘋麽?妳們這些空桑人!害了那麽多鮫人,還不放過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這樣反常的語氣,如意夫人終於不安起來,上去拉住他,勸阻,“別這樣……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的命中註定如此吧,妳若是殺了那笙姑娘,左權使他……”
“咳咳,咳咳。”在這壹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對話裏,眾人沈默下去,只聽得那笙捂著咽喉不停咳嗽,白瓔微微緊張地拉著她,擡手摸著她的脖子,摸了壹手的血——方才蘇摩那樣的壹勒,勒斷了少女的血脈。
那笙咳嗽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最後終於掙出話來:“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妳、妳好不講理,咳咳!我喜歡炎汐,有什麽、有什麽不可以麽?”
她拼命地咳嗽,捂著脖子上湧出的血。
然而,那樣大膽的表白,卻讓所有人都沈默下去。
“不會有好結果。”蘇摩漠然說了壹句,“他是鮫人,而妳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麽相幹!”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湧出,帶走她的力氣,“戴皇天也好、後土也好,和我喜歡炎汐有什麽相幹!咳咳……我就是喜歡鮫人……妳好不講理。真討厭……炎汐要叫妳這樣的人少主。”
蘇摩眉頭驀然壹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緊。
“別說話。”然而白瓔卻是搶先壹步擋在那笙面前,擡起手絞了壹片衣襟,為她包紮頸上的傷口——然而動脈破了,哪裏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講道理……”然而那笙依舊不服氣,微弱地分辯,“妳說說……妳說說,為什麽……戴著皇天就不可以……鮫人……不可以。”
白瓔抱著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壓住她血脈,開始念動咒術、用幻力凝結她的傷口。
然而盡管這樣、倔強的少女卻仍不肯收聲,壹直喃喃:“有什麽……不可以?……汀、汀喜歡西京大叔……慕容有鮫人媽媽和中州的爸爸……為什麽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沒有鮫人好看?好沒道理……對了,妳、妳也不是和他……”
“收聲。”白瓔冗長的咒語被她打亂,壹彈指、讓倔強的少女沈沈睡去。蘇摩在壹邊看著,仿佛瞬間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沒有再度出手。
可這樣的話,卻讓房內的人相顧失色。
赤王紅鳶仿佛想起了什麽、不自禁地微微點頭,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壹直神色緊張地看著那邊瞬息萬變的情況,卻無插手之力,此時才舒了口氣。西京看向壹角死去的汀,肩膀壹震,正在發呆的真嵐幾乎跌了下去,斷手連忙伸出,抓住掉落的頭,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裏、也有詫異的神色。
——皇天挑中居然是這樣的壹個女孩……能力低微、卻有著壹雙不帶任何塵垢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那只有靈性的戒指作出選擇的原因。
這個沈積了千年汙垢的雲荒,需要這樣壹雙來自外族、壹視同仁的眼睛,來重新審視和分配新壹輪的格局變更。
“這孩子眼裏、沒有鮫人和人的區分。”白瓔止住那笙頸中的血,擡起頭看了蘇摩壹眼,淡然,“莫要嚇著她——看來她是真的喜歡妳們復國軍的左權使。”
“……”蘇摩忽然沈默,沒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躍躍欲動,卻被他煩躁地壹手扯開。
他探著炎汐的體溫,知道這樣驟然的發熱、無疑是因為體內機能的劇烈演變引起,將持續很長壹段時間,因人而異,有的需要兩三個月、有些卻需要壹年——很多鮫人壹生中都有這樣的壹次經歷,然後身體內部不受控制地慢慢變化,從無性別分化為男女。
這樣的經歷,他自己也曾有過。
當年那壹場劇變後,被驅逐出雲荒,而壹路獨行,尚未到天闕,就感到了身上火壹樣的灼熱。鮫人少年還尚自懵懂,不明白為何,身體裂開般疼痛。翻過天闕後終於支持不住,昏亂中,他將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腳的雪中,企圖用冰雪冷卻身體內部的熾熱。然而,長時間的昏睡後醒來,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驚人的變異。
他終於明白來臨的是什麽。然而沒有人知道那個瞬間他的震驚和絕望。
“壹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個自稱會算命的苗人少女,雪地上扶乩寫下的判詞,那樣昭然若揭地說出了他的“過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
如果意誌力能夠起作用,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惜壹切都無法控制。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法以人力控制。
從那個瞬間起,他對於自己這樣的身心,都產生了無法克制的厭惡,從此不再顧惜。
身體和心都不再重要,隨便扔到哪裏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後,所有的鮫人、都將回歸於那壹片蔚藍之中。然而令他厭惡的是,他必須拖著這樣的身體完成他的夢想,他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面對著已經死去的人。冥靈女子站在他面前,而在她如今平靜的目光裏,他看到的卻是死去了的自己。
所以,壹開始看到沒有成為任何壹類人的復國軍左權使自己,心裏才會感到由衷的羨慕吧?可惡的是,那些人讓炎汐都為之改變。
“是啊,那笙可從來覺得鮫人比人好。”旁邊慕容修大約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時機地插口,“從中州壹路過來,她從未對我這個半鮫人說出任何惡意或者輕視的話。左權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樣喜歡炎汐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鬢發,嘆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傀儡師的衣服,悄聲:“少主,皇天選中這樣的人,看來……也是命啊。我也算閱人不少,這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天性純良。而且,妳看西京對於汀、白瓔郡主對於少主……並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蘇摩冷喝,然而忽然轉過了頭,“不過,壹切隨他。自己的事,旁人沒有什麽資格幹涉——”
“啊。”如意夫人聽到這樣的話,心知少主已經不再執意反對,不由驚喜。
“不過,不會有好結果。”傀儡師轉過頭,不想再去理會這樣的糾紛,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語般地吐出了壹句話,那森冷的語調、仿佛壹句不祥的咒語。
“會有好結果的。”終於將那笙頸中的血止住,抱著失去知覺的少女,冥靈女子擡起了頭,靜靜凝視著鮫人少主,語氣溫柔然而堅定,“會有的——已經不是百年前的那個雲荒了。她會幸福,必然會。”
蘇摩壹震,忽然間沈默下去。
“是,會有的。”這個短暫的沈默中,壹只手按上了白瓔的肩膀,沈聲重復,仿佛加重這個預言的說服力,“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壹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裏,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仿佛回應著空桑皇太子這句預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閃現壹道光芒,映照著那笙宛如嬰兒般的臉。聽到那樣的話,白瓔長長的睫毛壹顫,低下頭去,緩緩擡起戴著“後土”的手,覆蓋上肩膀上真嵐的手背。
那短短幾句話勾勒出的景象宛如夢幻,壹瞬間仿佛奪去了房中諸多人的神智。
“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樣的聲音,在在座幾個人心中發出了悄然悠長的回音。
“是、是嗎?……”那樣冷定的意誌力仿佛也被撼動,傀儡師眼神瞬間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脫口喃喃問,“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是的。是的。”真嵐長眉下的眼睛是堅定的,許諾般重復,“將來的海國和雲荒,就應該是這樣——那不僅僅是妳們鮫人壹族的夢,也是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夢。而這個夢,蘇摩少主,我希望能經由妳和我的手,來壹起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