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問
鏡 by 滄月
2018-8-30 14:21
頭頂的風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著小雨的天空。
她在不顧壹切地奔逃,懷中放著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壹家開著。而頭頂那些呼嘯著的風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壹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用低低掠下,用暴風驟雨般的壹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逃離。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裏消失。鮫人……鮫人本來的體質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習了那麽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隼內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那時候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壹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甲,讓那架風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剎那,仿佛無形的力量禁錮著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妳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面,毫無表情地看著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壹痛,仿佛什麽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面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紮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心裏有不祥的感覺,擡頭喃喃,“主人……”
她想站起來,然而已經不能夠:壹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著牙去想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壹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入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隼上,壹個滄流帝國戰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臉色興奮,“幹嗎要跟著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細的脖子!”
“七號,妳敢!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那個人的手準備按下機弩上的彈簧,旁邊的戰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妳怎麽知道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系?她方才明明發出了訊號,我們等著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著機簧的戰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著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迷叠香吸得多了。”看著那樣猙獰的神色,阻止他的那個滄流帝國戰士不屑地搖頭,對另壹邊的同伴冷笑,“老三妳看,新來的人吸了就變成這樣!要這些新上風隼的家夥克服怯懦,上頭也不該用這種法子吧?真怕這小子獸性發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老大,妳小心點,要是被上面人聽見了、可要把妳軍法處置!”看到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拉起了風隼,繼續盤旋,同伴謹慎囑咐,“少將治軍嚴厲、妳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送回伽藍城嚴厲懲處了?”
“活該!駕著風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壹群飯桶——不過妳們有沒有覺得奇怪?壹連在桃源郡遇到那麽多鮫人,難道這裏最近有復國軍出沒?”風隼上滄流帝國戰士猜測,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透體而過的長箭將她牢牢釘在地上,血冰冷地流出來,合著黎明前零落的雨點,淌了滿地……汀的意識慢慢模糊,看著滿地的鮮血,忽然苦笑:為什麽鮫人的血還是紅的呢?如果和那些人類不壹樣、那也幹脆不壹樣得徹底壹些吧?
耳邊傳來尖嘯聲,風隼又俯沖過來——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還不殺自己呢?
他們……在等什麽嗎?
又壹輪的勁弩呼嘯而來,這壹次、已經絲毫不避開她的要害,直射心臟、咽喉和頭部。
漫天的箭雨中,她慢慢閉上眼睛,松開了握著劍的手——雖然,在風隼又壹次的低空逼近中、她還是有機會殺掉上面那個駕馭機械的鮫人傀儡,然而她最終松開了手,喃喃嘆息:“姐姐……”
“汀!”猛然間,聽到有人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聲音,瞬間將她殘留的神智凝聚,她睜開眼看到閃電般掠到的黑衣人,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主人!別過來!風隼要伏擊妳!”
然而,那句話未落,尾音隨著射穿她頸部的利箭唰地停住。
黑衣劍客閃電般掠過來,擡手揮劍,那些勁弩忽然在白光中紛紛截斷。冒著雨,西京趕到她身邊,跪下,雙手顫抖著、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抱起她——壹共有七支長箭射穿了汀纖細的身體,將她牢牢釘在地上。最致命的壹支、射穿了她的咽喉。
“汀!汀!”他俯下身,不敢碰她,顫不成聲。
“主人……”鮫人少女的口唇微微張開了,顯然那支箭還未曾損壞聲帶,她的手指指指天空,臉上的神色是急切的,“風……風隼……逃……”
隨著口唇的開合,血沫合著呼吸從頸部冒出,染紅她藍色的長發。
“別說話,別說話!”西京大聲喝止,手指猛然動了,右手的光劍掠出,沿著她身體與地面的間隙壹掠而過,切斷那些釘住她的長箭,將她抱起。風隼壹輪勁弩射過,再度掠起,炎汐隨後趕到,看到渾身是血的汀,猛然眼神就銳利起來。他轉過身去不看兩人,按劍冷冷看著天空中盤旋而上的風隼,全神戒備。
汀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好笨拙啊……主人,酒、酒灑了……”
“妳為什麽不往回跑?妳為什麽不往回跑!”西京看到她那樣的傷勢,猛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手指顫抖著,想要拔出斷在她身上的箭羽,“妳來得及跑回來的啊!為什麽要往北邊跑!”
“不能、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們復國軍的秘密……”汀的眼神慢慢渙散開來,喃喃,“少主、少主在那裏……不能讓他們……發現……”
“笨蛋!就為了蘇摩那個家夥嗎?!”西京猛然明白過來了,大罵,身子都顫抖起來,“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少主是、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汀微微笑了起來,堅決重復,忽然間手指動了動,抓住西京的手,艱難地,“主人,請妳、請妳要原諒我壹件事……”
“別說話。”西京騰出壹只手,想為她止住血,然而汀身上傷口太多,壹只手根本按不過來,血迅速染紅他的手。冰冷的血卻仿佛烈火炙烤著他的心肺。
“不,我如果不說……死不瞑目。請妳壹定原諒我……”汀大口呼吸著,然而臉色迅速灰白下去,用力抓緊西京的手,淚水沁出眼角,滑落,“當時、當時我來到主人身邊……賴著不肯走……是、是因為,我受命……來偷學主人劍法……回去教給復國軍戰士。要知道,我們、我們鮫人……無法得到什麽技藝……對抗滄流帝國。請原諒我、我欺騙……”
西京低下頭,看著少女猶自帶著稚氣的臉,忽然間,他的手顫抖的不能自控。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有怪妳,沒有怪妳。”他抱著汀,站起來,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我去給妳找大夫,妳先別說話。”
黎明即將到來,風隼盤旋後開始又壹輪俯沖,微亮的天光下,汀緩緩搖頭,微笑起來,那個笑容壹閃即逝,然而卻是歡喜的:“不……我知道我要死了……不過,我、我比紅珊幸運……我不想離開妳。主、主人……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好……不喝,不喝了……”忽然間感覺汀的身體如同火壹樣滾燙,西京眼裏的恐懼彌漫開來,連忙停了下來,雙手不停顫抖著,為她擦去眼角接二連三流下的淚水,“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的名字,汀。”
“啊……”汀的臉上忽然有羞澀的紅暈,閉了閉眼睛,仿佛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慢慢道,“西京……西京,別傷心。我們……我們鮫人死了後,會升到天上去……然後,碰上了雲……就、就化成了——”
她的話語截然而止,頭微微壹沈,跌入黑衣劍客懷裏。
零落的雨點落到臉上,冰冷如雪。
忽然間所有力量都消失了,他雙膝壹軟,跪倒在地上。黎明已經到來,天光亮了起來,然而他卻感覺眼前壹切都模糊了。
再壹次的俯沖,在勁弩的掩護下,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跳下地面,從四面圍上了那三個人,細細審視,忽然臉上有沮喪的表情,七嘴八舌。
“怎麽來的兩個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戴著那樣的戒指?”
“弄錯了……果然不是我們要找的!”
“回去回去,媽的,浪費時間!”
“餵,這裏還有個鮫人,要不要查看壹下那個人有無奴隸的丹書?”
“磨蹭什麽!別的隊說不定搶在我們前頭了!”
那群風隼上下來的滄流帝國戰士上前,看了壹眼死去的鮫人和活著的其余兩個人,發覺並沒有他們這次行動搜索的目標,不由興致索然,準備離開。
“給我站住。”炎汐的手剛剛按上劍,卻聽得旁邊的黑衣劍客低聲喝止。
滄流帝國的戰士們本來不想理睬那個損失了奴隸的黑衣人,然而那個吸了迷叠香的新戰士壹下子回過頭來,眼睛發光——血在身體裏沸騰,他正巴不得有機會殺人!
“別浪費時間!”隊長攔阻了那個新兵,看了壹眼抱著死去奴隸的黑衣人,冷冷,“誰讓妳放自己的鮫人單獨上街?違反了滄流帝國法令,射殺也不過分——自作自受,大家走。”
壹行人轉身,然而猛然壹驚:那個黑衣人抱著鮫人,居然攔到了面前!
“妳們都給汀陪葬吧。”黑衣人沒有擡頭,緩緩道。雙手微微顫抖著、將壹個銀色的金屬圓筒放入死去鮫人的手中,握緊,擡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士兵。
“……”陡然間,隊長被眼前人的氣勢震懾,倒退了壹步。
“別、別那副表情……不就死了壹個鮫人嗎?”莫名的,身經百戰的隊長居然根本不想跟面前的人動手,開口辯解,聲音甚至有些緊張,“趁屍體還新鮮挖出壹對眼睛,再添上壹點錢,就可以去葉城東市再買壹個新的……”
“住口!壹群混蛋!”猛然間,白光閃電般劃落,“壹群混蛋!”
隊長反應很快,立刻往後避開,那名興奮狀態的滄流戰士卻反而沖了上去,咆哮著揮劍,呼嘯而砍下,氣勢逼人。
只是壹眨眼,人頭斜飛出去,血如同雨點落下。剩下數名戰士猛然跳開,雖然猝及不妨,然而滄流帝國的戰士都經受過嚴格的遴選和訓練,無論配合作戰還是單兵戰鬥力都非常強,此刻立刻向著四個不同方向跳開,迅速準備好了反擊。
西京根本無視於對方布好的陣勢,只是把著汀的手,劍光縱橫在微雨中,宛如遊龍。
“汀,妳看,這是天問劍法裏面最後的‘九問’……”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沖入人群,壹邊揮灑劍光,他壹邊低聲告訴她,手上絲毫不緩,“我從來未曾在妳面前使過……現在妳看清楚了……”
炎汐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上去從旁幫忙的意思。他只是看著西京拉著汀的手,迅速無比地斬下壹個個人頭,滿地亂滾,血流殷紅。轉身之間,汀藍色的長發拂到了他臉上,濕濕的、冰冷的。黎明下著雨的天空是黯淡清空的,黑衣劍客擡頭看天,手中的劍連續問出劍聖“天問”裏面的最後九問——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
九問不過問到第七問“蒼生何辜”,已經將風隼上下來的所有戰士殺絕。
西京止住手,提劍怔怔低語:“我早察覺妳在偷師,所以從來不使出‘九問’——如果我……如果我早日教給妳,又怎麽變成這樣……”
空了的風隼再度掠下,上面那個鮫人傀儡不知道下地的滄流戰士已經全滅,依然極低的擦著地面飛來,放下長索,以為那些戰士會回到上面來。
“最後壹個。”西京冷冷看著,握著汀的手,擡起,準備瞬間投出光劍。
炎汐忽然間伸過了手,按住他的光劍,沈聲:“這次別殺那個傀儡……為了汀。”
西京楞了壹下,轉瞬間那風隼已經掠過,遠去。炎汐看著風隼上那個無表情的鮫人傀儡,手指在劍上握的發白,慢慢道:“其實不關妳的事——汀單獨碰上了風隼都要死……她根本無法對那些鮫人傀儡下手,只有逃。”
“為什麽?”看到風隼接近的程度,估計著裏面那個鮫人傀儡離地的距離,發覺就是汀應該也能擊斃——黑衣劍客忍不住詫然追問,看著炎汐。
炎汐低下頭,看著死去的汀,眼裏的光芒閃了閃,許久,輕輕道:“汀有壹個同胞叫做瀟。二十年前那次起義失敗後,被抓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我們有人看到他成了女子,還成了征天軍團裏的傀儡。”
“剛才那壹架上面,難道是……?”西京震驚,脫口。
“不知道。”炎汐搖了搖頭,淡然望著天空,“誰都不知道……汀也不知道哪壹架風隼上是她姐姐,所以從來不敢下手。”
“……”西京猛然沈默,看著懷中死去的汀,臉色漸漸蒼白,“那群混帳!”
炎汐收起劍,走過來,對著西京伸出手:“把我的姐妹交給我——汀為了海國的夢想戰死,我們要給她好好安葬,讓她安安靜靜回到天上去……所有死去的兄弟姐妹,都會和她壹起在天上看著我們。”
看到西京不動,炎汐低下眼睛,平靜的臉上第壹次有了悲涼的笑意:“請不要再自責,妳畢竟給了汀壹場美夢——多少鮫人會羨慕她。她很幸運。”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許久許久,西京喃喃重復著最後那壹問,忽然在清晨零落的雨點中揚起了頭,不知道雨水還是熱淚,從他臉上長劃而下。看著復國軍左權使,壹字壹字:“我要見妳們少主。”
外面的天光越來越亮,而室內雖然簾幕低垂,重重遮蓋,然而白瓔的神智依然在渙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靈在白晝裏依然會慢慢衰竭。
很靜,很靜。簾幕重重,薰香濃郁,她伏倒在那壹片錦繡堆中,所有壹切都感覺變得遙遠,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變得虛弱而無法聽到聲音,還是所有人的忽然間都從這個地方消失——她開始封閉自己的五蘊六識,以減緩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就徹底消散。
所以,她看不到壹邊的那笙經以為她睡著了,過壹番左思右想、終於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準備乖乖地退到大門外等西京歸來——要不然炎汐那家夥又該沈下臉了。
想到板著臉的那個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難道真的就換了張臉嗎?昨日那樣帶著她出生入死、照顧周至,今天見了那個蘇摩後就徹底翻臉了!——那個慕容修也壹樣,見她戴著皇天,就仿佛燙手山芋壹樣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著,那笙穿過人聲熙攘的大堂,推開側門走了出去。
猛然間,聽到天空裏有熟悉的刺耳尖嘯,她大驚失色,擡起頭看著清晨暴雨後的天空——壹架奇怪的銀色的風隼掠過前方天空。擡首之間,銀色的金屬反射出刺眼的光,讓她下意識地擡手擋住眼睛。
然而東巴少女沒有留意,就在這個剎那、皇天折射出了壹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銀色的風隼上只有兩個人,居左的青年將領長眉猛然皺起,冷冷俯視著腳下的城市,眼光鋒銳,脫口命令壹邊的鮫人傀儡。英俊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戰意。
“是,少將。”那個冷艷的鮫人少女有著美麗的藍色長發,應聲操作。
薰香的氣息快要讓人不能呼吸,連房內濃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和了,發出奇異的香味。然而那樣厚而密,卻同時讓人熏然欲醉,什麽都不去想,仿佛進入了幻境。
難怪……難怪蘇摩喜歡點著這種奇特的香吧?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仿佛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壹剎——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去,天風呼嘯著灌滿她的衣袖,白雲壹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仿佛過了十幾年,她只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接觸不到地面。
“白瓔!”猛然間,在雲端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大聲地,“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沈默,不發壹言地看著她墜落!
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帶著壹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雙翅托起壹粒湛藍的寶石。那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壹摸壹樣的壹枚戒指。
皇天……後土。
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帶著戒指的手中,她下意識地握住,用力地。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
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力量的後土、卻並不曾守護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致家破人亡,伽藍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沈睡水底。
那樣的錯,壹次便可萬劫不復。
“白瓔!”高入雲端的塔頂,那個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不由自主地擡手拉住他的手。忽然間,深淵在身下遠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真切地,“都什麽時候了?”
驚詫於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已經封閉了五蘊六識的她的心裏,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壹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後黑色的大鬥篷散開了,壹只手伸出來,用上了幻力、想拉起她:“起來,我帶妳走!”
“……?妳來了啊。”昏暗的房間裏,恍惚的她凝聚了殘余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松了口氣,微笑起來——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餵,餵!妳幹嗎?別睡了!”來人更加著急,生怕白瓔心中壹放松,最後維系著靈力凝聚的信念也松了,連忙低下手,去握住了那只“後土”,暗自發力,喚起戒指中白晝沈睡的力量——奇怪的是,那枚後土戒指壹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出了淡淡的光芒。
光芒照耀著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妳怎麽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這次來的是雲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壹架風隼來。”真嵐俯下身,對著她伸出手來,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復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妳在這裏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恍惚間就是壹呆:那樣對著她伸出來的手、居然和片刻前幻覺中壹摸壹樣。她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門,皺眉:“我沒法子出去。”
“我帶著妳走。”真嵐回過手來,揭起鬥篷,那直立的鬥篷內空空蕩蕩,“進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披著鬥篷的空心人。只有露在外面的頭顱和壹只右手——多麽詭異的樣子。不過,也只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當包裹打包帶著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妳還磨蹭!”看到她苦笑,真嵐更不耐煩,壹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妳還沒我肩膀高,夠裹著妳了。”
大鬥篷刷地裹起,擋住了壹切光,仿佛壹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心,外頭的壹切我來應付。”唯壹的右手掩上鬥篷,系緊帶子,囑咐,聲音從頭上傳來,“妳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壹起回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了壹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外面剛到清晨,但是室內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
摒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著,靜靜看著沈睡中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透明得宛如不存在。那個叫做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床頭,表情呆滯——方才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讓它關節全部松動脫開。如意夫人花了好大功夫、才將關節壹個個接回。
然而,轉頭之間,她詫異的看到了榻上沈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仿佛有暗湧反復漲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間洶湧來去,順著連著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悄無聲息、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膚彌合,壹切都仿佛未曾發生。
終於,仿佛取得了什麽平衡,偶人臉上呆滯的表情也開始松活起來,啪嗒壹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擡擡手,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壹冷。
“外面是什麽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身後忽然有聲音發問,冷冷地,“風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麽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披衣下地的蘇摩。
幹脆地坐起,仿佛壹切都沒有發生過壹樣,他的臉色漠然而冷定,開口問。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卻穿過了窗欞、看著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利:“該死的,難道那個被趕出去的丫頭又跑回來了?還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發現了復國軍?”
然而壹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剎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後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般打落,飛弩力道強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來,差點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忙忙的,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頭頂壹暗,強烈的風聲撲頂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仿佛就在耳邊,她嚇了壹跳,下意識地舉手,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隼上的年輕將領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範疇!”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雙手不停起落,風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頭掠起。
“發出訊號,讓隊裏其他幾架風隼都過這裏來!”雲煥壹邊繼續吩咐,壹邊打開了風隼底部的活動門,拿出了壹卷長索,“把這裏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戴著戒指的女孩跑了!妳穩定壹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後面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發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仿佛只會說這個字。
風隼掠起,在天空裏盤旋了壹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速度放緩,銀色的大鳥腹部忽然打開,壹道閃電劃落,打在如意賭坊外墻上,土石飛揚。整個賭坊裏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湧而出來到外面院子,怔怔看著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雲。
“天!這是什麽?這是什麽?”無數雙賭紅的眼擡起,看向天空,以為自己看錯了。
“好大……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麽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
“去妳他媽的鳥!這是風隼!”忽然間,人群中有個聲音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遊俠兒,他手裏抱著壹甕酒,擡起頭看著半空裏的龐大機械,握緊了劍,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的風隼,它要射殺全部人!他媽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出了壹聲喊,做鳥獸散。
征天軍團,據說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壹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反抗,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到最後都是被征天軍團用暴烈的手法鎮壓下去,其強大的戰鬥力和快如疾風的行動速度,讓整個雲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顫。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被鎮壓後,雲荒進入了極端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蕩出現,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賭坊裏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然而,那樣如雷貫耳的四個字,足以嚇跑那群混賭場的賭客。
光頭遊俠兒看著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著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著牙,看著手裏剛買來的雕花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要留在這裏等著西京大人回來!好容易向老板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上去求他為師、如果被這點考驗嚇跑,怎能作劍聖傳人?”
他握緊了劍,擡頭看著半空盤旋的風隼,壹顆光頭奕奕生輝。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到了外面!”房內,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麽辦?他們、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只是聽著風裏的呼嘯,淡淡道,“大約只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妳快把復國軍的人和相關資料轉移,我在這裏守著。”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了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雲煥碰過面、要是被雲煥發現他在這裏出現,大約就要起疑心了!”
“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麽這點事都作不到?”蘇摩空茫的眼裏有冷銳的光,嗤笑,“莫不是他不忍心吧?妳好像說那個女孩子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使公私壹向分明,決不會這樣。”手忙腳亂地從鎖著的櫃子裏抱出壹大疊帳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忙忙從後門出去,“少主,我去了,妳要小心呀!”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壹個人,才張著空茫的眼睛,“看”著外面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隼飛了過來,朝著這壹點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居然這麽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
他的手擡了擡,戴著奇異指環的手指扶住了額頭,皺眉。他身後,那個小偶人仿佛被牽動了,哢噠哢噠走過來,壹躍上了窗欞,看著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面,嘴巴緩緩裂開,雙手張開,仿佛歡悅無比。
“滾!”越來越對這個分身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壹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著嘴巴,忽然擡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著門的房間——那是他的臥室。
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然而順著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壹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壹襲拖地的黑色鬥篷飄了出來。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壹震,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是誰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白瓔?
她是冥靈,白日裏如何能從那個地方走出?
他看向廊下。仿佛註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掩上門,轉過了頭看著他——那是壹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看上去很平常,毫無挑眼之處,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就是壹震。
是……是……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
雖然刻意掩飾,然而鬥篷下那張蒼白的臉還是流露出莫名的壓迫力,讓傀儡師不自禁握緊手指。阿諾哢噠壹聲跳回到了窗臺上,坐著,對著那個人咧開嘴微笑。
“好惡心的東西。”那個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轉頭看到窗臺上的偶人,忽然皺起了漆黑的眉毛,喃喃。然後擡頭看了他壹眼,仿佛毫不驚詫地點頭,招呼:“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傀儡師的手猛然壹震,凝視著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壹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麽樣的壹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為什麽從那個房裏出來,白瓔、白瓔呢?
蘇摩面色絲毫不動,然而眼睛卻針尖般凝聚起來:“妳是誰?來這裏幹嗎?”
“妳還問我?”那個披著鬥篷的男子驀然微笑起來,帶著壹絲笑謔,看看他,點頭,“妳把我妻子扣留在妳臥室半夜,還問我來這裏幹嗎?”
“啪”,壹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他臉上第壹次有無法掩飾的復雜神色,定定看向對方,眼睛裏神色瞬息萬變——同樣的、他也是第壹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壹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雲荒……少年時期的自己命運壹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裏,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折。
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妳就是蘇摩?擡起頭讓我看看,到底妳憑什麽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後,整個伽藍聖城被暴風驟雨淹沒,各方相互指責和爭奪,對鮫人壹族的惡意也達到了最高點。然而,這樣惡劣的內外環境下,對著被押上來準備處死的罪魁禍首,那個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克制。
——壹直沈默著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擡起頭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壹片,看不見任何東西。那便是、那便是空桑人的皇太子、白瓔的丈夫?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暴怒:“妳還笑!白瓔死了,妳還笑?她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去,屍骨都找不到了!妳還笑?妳們鮫人都是冷血的麽?”猛然間,有什麽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妳怎麽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要玷汙寶物的啊。”高高的王座壹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哈。”少年冷笑起來了,忽然掙開了枷鎖,摸索著抓起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壹下,又壹下。等旁邊侍衛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臺階上,嘴角流著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壹幕,大司命大怒。
——周圍的侍衛拖起他,準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壹揮,卻發出了阻止的命令。
——“哦,果然還是有點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壹無可取。”仿佛有人走到他身側,低下頭看他,冷笑,“妳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妳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白瓔要放妳壹條生路,所以妳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裏!”
……
如今,百年過後、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嘴角驀然浮起了壹絲笑意,傀儡師低著頭,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擡頭,“我要殺了妳。”
那壹架銀白色的風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雲煥冷冷地俯視著底下院落裏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帶著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後,躲過了風隼第壹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壹白,居然回過頭來推開了布滿勁弩的門,沖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跟著人流壹起奔跑。
“啊,打死都不回裏面去了!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東巴少女恨恨想著,忽然看見頭頂上那壹架風隼腹部忽然打開了,銀白色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墻上,轟然土石飛揚。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只見壹襲黑色勁裝沿著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足踏飛索從風隼上滑落的那個人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呼壹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裏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子裏吧?難道兩個人都不管她了麽?
“還逃?!”東巴少女剛剛轉頭,忽然聽到身後壹聲冷喝,勁風襲來。
轉頭之間,眼前壹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居然反手拔劍,喀嚓壹聲輕響,壹道白光從手中的銀白色圓筒內激射而出,瞬間吞吐數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盡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壹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十名奔逃的亂民,屍體堆起了壹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
銀色的風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瀟面無表情地操縱著龐大的機械,配合著下地作戰的滄流帝國少將。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著眼就是把手往面前壹擋,以為皇天可以如前幾次那樣輕而易舉地替她解決掉對方。感覺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壹震,仿佛什麽錚然拔出——然而,對方那壹劍雖然真的沒有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剎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了那位從風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已經逼近到了身側不足壹丈的地方!
皇天……皇天都沒有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著,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壹邊在滿街的屍體中踉蹌跋涉著奔逃。然而皇天在她手指間回應出了藍白色的光輝,隨著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輝,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出了耀眼的光!
“好厲害。”第壹次交擊,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年輕的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隼會被打下來!猝及不妨遇到這種力量,能不倒黴?”
然而,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幾劍接下後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手裏看出了她的弱點,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耗費力氣正面對抗皇天的力量,雲煥身形陡然遊走無定,從那笙視野裏消失。
“啊?”轉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松了口氣,轉身繼續奔逃。
然而,在轉身的剎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面前壹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壹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對的能力,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壹道閃電投射過來,雲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及不妨、滄流帝國劍術第壹的少將居然壹連倒退了三步。
同壹個時間裏,壹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壹把挾起那笙,從雲煥的攻擊範圍內逃離。
天上的風隼立刻發出了壹輪暴雨般的激射,追逐著那壹個帶走東巴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壹壹格擋,不知為何、那樣的戰鬥中,他背後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著那笙從雲煥身邊逃開。
“趴著,別亂動!”壹口氣帶著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墻下風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著氣放開了手,叱罵,“妳跟雲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訥訥問,擡起頭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鮫人戰士的臉,她的手在方才奔逃中下意識地抱著他的肩膀,此刻松開來只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麽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力、只怕背後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那笙忽然鼻子壹酸,仿佛緩過神,大哭起來,“原來妳還是管我死活的?”
猝及不妨接下壹劍,雲煥壹連退了三步,驚詫地回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的街道仿佛罩著蒙蒙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人的屍體堆積著,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屍首裏、壹襲黑衣飛速掠來,壹手抱著壹個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另壹手握著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才那壹劍、就是從那個人手裏發出。
光劍?……光劍!
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楞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只是看著那個中年男子橫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著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壹道閃電。
“蒼生何辜”!——那個瞬間,陡然認出了對方的劍式,雲煥脫口驚呼。
同壹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消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壹個瞬間,顯然也認出了滄流帝國戰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壹驚,想都不想地回了壹劍。
十幾招就仿佛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壹招都是發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猜出了後面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余招式。然而,仿佛都是熟稔之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壹眼看穿。
就仿佛是操演劍術,壹個餵招壹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麽迅速妥帖。
在幾十個半招過後,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於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壹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情為何物”,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後壹問“情為何物”!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仿佛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退開。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著面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行禮:“劍聖門下三弟子雲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雲煥?……三弟子?”也是退開三步,抱著鮫人屍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著對方手裏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是了!師傅據說壹共收了三個弟子——沒想到‘空桑‘劍聖最後壹個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雲煥放下光劍,冷冷回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得臉更加堅毅冷定,“師傅只收他認為能夠繼承他力量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卻驀然冷笑起來,看著面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忽然左手將死去的鮫人少女抱緊,“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妳是誰,如今妳們這群人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雲煥倒是楞了壹下,看著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起來了,“為壹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妳是想為了空桑保護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麽卑下的借口?”
“混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看著面前的青年,殺氣慢慢出現,“才學了二十年劍技吧?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妳不可!”
“大師兄,聽說妳喝了快壹百年的酒了,手還能拿劍?”雲煥微微冷笑起來,提劍,“我早想拜見壹下妳和二師姐了,可惜妳們壹個成了酒鬼,壹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伽藍城——如今可要好好領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隼看到兩個人對面而立,壹時間生怕誤傷、居然盤旋著不敢再發箭。
“瀟!別楞著!盯著我這邊幹嗎?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著飛低過來,拋下長索想拉他上去的鮫人傀儡厲叱,“蠢材,我這裏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壹架銀色風隼飛低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備壹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隼擊落下來。
然而,聽到雲煥那壹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擡頭看著那飛低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機械裏,壹個深藍色頭發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著,壹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屍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後的雙手就開始顫抖,“汀,妳看到了麽?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湧動著密雲,遮蔽晨光,黯淡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