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密藏

對著那條六十丈長的裂淵沈思了壹個時辰，音格爾還是坐在門檻旁絲毫不動。
盜寶者紛紛獻策，有說從側壁壹尺壹尺打了釘子再攀援過去，也有說冒險下去從裂縫裏過去的——然而九叔每次都用壹句話便否決了那些看似可行的提議。
“這是黑曜石的甬道！妳去試試打入釘子？”
“九嶷之下是什麽？黃泉！誰敢下去地裂處？”
所有盜寶者絞盡腦汁，想不出方法可以越過那壹道甬道，看到世子在出神地思考，便不敢打擾，悄悄退了下去。在莫離的安排下所有人坐在第壹玄室內，拿出隨身帶著的幹糧開始進食，培養體力以應付接下來的生死變故。
昏暗的甬道盡端，是壹扇緊閉的石門。
沒有鑰匙，即使到了彼方，又能如何呢？
看來，是當時的能工巧匠們將白薇皇後的靈柩送入最深處密室後，在撤回的路上沿路布置機關，壹路倒退著將這條甬道寸寸震碎，以免讓後來人通過。
想到這裏，音格爾臉色忽然壹動，瞬間擡頭，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
不對……不對！白薇皇後比星尊帝早逝四十余年，這座王陵落成後，她的靈柩先運入墓室，多年後，地宮第二次開啟，她的丈夫才來到這裏與她相伴。所以這個地宮落成的時候，不可能不留下第二次運送的余地！
從這邊細細觀測，彼方密室的門也是整塊黑曜石做的，上面有壹個鎖孔——奇怪的是，那個鎖孔遠遠看去，居然是蓮花狀的。
音格爾看著身周無處不在的黑曜石，不出聲地嘆了口氣：這種石頭的堅硬程度在雲荒首屈壹指，用專門的工具努力壹個時辰，才能極緩慢的鑿出壹個手指大的坑來——如果要硬碰硬地破門而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麽……星尊帝駕崩後，又是如何二度開啟地宮，將靈柩送進去的？
必然有什麽途徑，可以不必觸動機關而安全抵達最深處。
那個瞬間，音格爾仿佛忽然想通了什麽，身形陡然向後轉，面向玄室內，低頭凝視。
所有正在咀嚼的盜寶者都被嚇了壹跳，連九叔都不明白世子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在想什麽，只是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落到地面上那個描金的圖案上。
那是由石塊接縫裏的泥金線條隨意組合成的圖形，看似雜亂無章，但隱隱呈現弓形。
“不對……不對。”音格爾喃喃自語，似乎是嘔心瀝血的思考著什麽，手指在那些線條上細細磨娑，仿佛想破解出地面上的什麽秘密，試圖壹把將那個圖形抓到手裏，“應該在這裏，關鍵應該就在這裏！需要壹把弓……可是……怎麽弄出來呢？”
九叔隱約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卻不知如何說起。
“妳想幹什麽？想把那把弓抓出來麽？”閃閃卻是看得莫名其妙，看他徒勞的在地面上摸索，不由好笑，“那又不是真的弓！畫餅要能充饑，妳就是神仙了。”
九叔惱怒這個丫頭打岔，瞪了她壹眼，閃閃下意識地往莫離背後壹縮。
就在這個瞬間，音格爾狹長的眼睛裏卻閃過了雪亮的光，霍然擡頭！
“是了，是了！”他脫口低呼，壹躍而起，“神仙！應該是這樣的！”
他向著閃閃直沖過來，嚇得少女連忙躲開。音格爾卻是沖著那個神龕而去的，壹個箭步撲到神像前，用顫抖的雙手合十向神致意，然後小心地握住基座，緩慢地扭動——“哢噠”壹聲，創造神被扭到了面向那條甬道的位置上。
神像手中握著的蓮花悄然下垂，末梢指著地面某壹處地板。
“這裏！”九叔這回及時反應過來，壹個箭步過去，按住了神像所指向的那壹塊黑曜石地板。“咯”，輕輕壹聲響，玄室中心的地板果然打開了！
那壹瞬間，所有盜寶者都倒吸了壹口氣，吃驚地看著地底下露出的東西——那並不是什麽珍寶，而是……壹把足有壹人多高的白玉長弓！
玉弓平躺在地底石匣中，裝飾著繁復美麗的花紋，發出千年古玉特有的溫潤光澤。
可是，放壹把弓在這裏，又是幹什麽呢？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俯下身，緩緩將那把弓極重的弓拿起，轉向門外。
“箭來。”少年凝視著黑暗的彼端，拿著那把比他還高出壹些的弓，另壹只手平平伸出，頭也不回地對著身側的九叔開口。
什麽箭？哪裏……哪裏有箭呢？
旁邊的盜寶者顯然和閃閃壹樣的莫名其妙，只有老人明白了世子的想法，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從創造神的雕像上輕輕地拆下了那壹朵蓮花，倒轉花莖遞了過去——那朵蓮花也不知道是用什麽玉石雕刻的，精美絕倫，觸手溫潤，蓮房中粒粒蓮子都綻放光華。
“大家躲開壹些。”音格爾根本沒有欣賞那壹件絕世珍品的興趣，淡淡吩咐了壹句，壹手拿到了蓮花，便反手搭到了弓上！
箭頭直指黑暗，對準了幾十丈開外的蓮花狀鎖孔。
盜寶者裏發出了恍然的低嘆聲，不知是震驚還是拜服。
少年緊抿著嘴角，壹寸寸地舉起了那張巨大的白玉弓，弓上搭著壹朵蓮花，對準了長長甬道盡端那扇緊閉的大門的鎖孔，深深吸了壹口氣，拉開了弓弦。
拉開那樣壹張弓，是需要極大力氣的；而在如此昏暗的情況下，瞄準六十丈外的鎖孔，更是匪夷所思——這壹行西荒人裏，不乏射雕逐鹿的箭術高手，然而所有人裏，自問誰也沒有如此的把握能壹箭中的。
音格爾微微瞇起了細長的眼睛，拉滿了弓，霍然壹箭射去！
壹朵蓮花穿透了黑暗的甬道，準確無比地插入了六十丈外的鎖孔，吻合得絲絲入扣——那壹瞬間石門發出了哢噠的響聲，轟然打開！
打開的第二玄室內透出輝煌的光芒，刺得人眼暈。
然而就在所有人視覺暫時空白的剎那，壹道勁風猛然從中襲來，直射第壹玄室。
“躲開！”音格爾再度發出了斷喝，自己也立刻側頭躲避——玄室發出了轟然巨響，整個震動起來，仿佛有什麽極大的力量打了過來。
在短暫的失明後，大家終於看到了那個東西：
石門壹開，立刻便有壹條索道從第二玄室內激射而出，似被極強的機簧發射而來，末端裝有尖銳的刺，飛過了六十丈甬道，直直釘入了神龕上方。
——黝黑不見底的地裂上方，陡然架起了壹座暢通的索橋！
想來七千年前星尊帝駕崩後，第二次開啟地宮門的時候，空桑王室便是這樣將帝王的靈柩送入墓室去和皇後合葬的吧？
“原來是這樣！”盜寶者們恍然大悟，忍不住激動地叫起來——不愧是盜寶者之王，真是絕了！天神定然將大漠裏所有的智慧都給了世子！
然而，臉色蒼白的少年在這壹瞬卻仿佛力氣用盡，壹個踉蹌往前跪倒，手中巨大的白玉弓砸落在地，發出壹聲清脆的響聲，碎裂為數截。音格爾說不出話來，只是低下頭去不住的喘息，撫摩著自己的胸口。
“他……他怎麽了？”閃閃看得心慌，連忙問旁邊的莫離。
莫離卻只是搖了搖頭，仿佛已經見怪不怪：“沒事。世子自小身體就弱，九歲時生過壹場大病後留下了後遺癥，壹旦用力過度就是這樣。”
閃閃撲閃了壹下眼睛，眼裏流出憐惜的光：“是麽？……真可憐。”
“噓。”莫離卻是連忙按住了她，搖頭示意，“可別讓世子聽見！他要強的很，最恨別人說什麽可憐之類的話。”
側眼看去，果真是如此：壹眾盜寶者看著少主，個個眼裏都流露出關切焦急，卻沒有壹個人上前去詢問半句。任那個倔強的孩子獨自掙紮喘息，自行恢復。
雖然體力在壹剎衰竭到了極點，音格爾的神智卻是壹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舍棄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壓著自己胸口的幾處穴道，用力到肌膚發青指尖蒼白，才平息了體內亂竄的氣脈，止住了喘息。
眼前壹陣壹陣的發黑，視覺又開始模糊——
不行，時間……快要不夠了！得快壹些去！
他用手按著地面，想站起來，然而力量不夠。手壹軟，整個人幾乎向前跌倒。
然而壹只手拉住了他，讓他免於在下屬面前跌倒。
“妳……沒事吧？”在他下意識惱怒地甩開時，那個人卻蹲下來了，低眼看著他。他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執燈者的聲音——眼前唯壹能看到的，是那雙眼睛：沒有下屬們對他的敬重和顧忌，只有純粹的擔憂和關懷，明亮地閃爍。
那樣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壹下，仿佛記起了極其遙遠的某個瞬間。
記憶裏，只有在孩童時期，母親才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吧？但是母親的眼神沒有這般明亮清澈，而始終帶了壹種神經質的瘋狂。
不知什麽樣的感受，讓他不再抵觸，順從地握住了那個女孩伸過來的手，借力從地上站起。閃閃執燈，照著少年蒼白的臉，眼裏含著擔憂的光。
旁邊的同伴這時才敢上前，遞過了簡易的食物和水：“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雖然心裏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地宮深處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目下的體力已然是無法支撐下去，便不再逞強，點點頭拿了東西，靠在第壹玄室的壹角開始進食。
“喝水麽？”在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帶下來的食物時，閃閃在旁邊遞上了水壺。
眼前壹陣陣的發黑終於緩解了壹些，視線重新清晰起來。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擴散已經侵襲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個身體，自從九歲時被胞兄下了劇毒後，就壹直處於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裏，他再壹次因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側有壹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著他，遞過來清涼的水——依稀間，他仿佛看到了母親的眼睛。
從小到大，用這樣真摯的關切目光看著自己的，便只有母親了吧……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壹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壹個兒子。按照族裏世代相傳的規矩，幼子將繼承壹切——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七十歲。當其余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繈褓裏的他、便成了壹切陰謀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紗蜜爾本是個溫謹的美麗女性，經歷了幾番明刀暗箭才順利產下幼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卻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疑神疑鬼，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要置她們母子於死地。
從音格爾誕生第壹天起，她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壹切飲食起居。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壹座銅築的宮殿，作為卡洛蒙世家新的居所。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裏，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著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著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眩人眼目，連壹只蒼蠅飛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壹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裏沒有侍從，每次壹走動，巨大的房間裏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象中，怔怔看著每壹個自己，發呆。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麽，長大後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也沒有失常。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裏長大，沒有壹個同齡夥伴。小小的孩子壹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壹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著瀚海星空鉆研星象；壹個人苦苦研究各種古墓結構，和機關的破解方法。
壹直到八歲，他竟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壹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裏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壹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壹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著外面荒漠裏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是沙漠上矯健年輕的薩朗鷹。
不象被藏在銅墻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出去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壹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壹個月，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裏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僵屍。
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歷險。
只有在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他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壹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壹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裏，做壹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壹切。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著他的眼裏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壹樣關愛和親密無猜。
隨著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力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怎麽樣的壹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欲望在心裏悄悄擡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著壹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壹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壹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壹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裏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然而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只能讓步，但反復叮囑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由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裏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壹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裏投放毒藥。
那壹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瞇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擡起頭，對著驚惶失措的哥哥微微壹笑，順手就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爐的灰裏，攪了攪，讓罪證在瞬間消失。第二日，他照舊要清格勒來城堡裏陪他，仿佛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沒有考慮地，他寬恕了清格勒，因為他害怕再變成壹個人。
在孩子的心裏，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然而自從那件事後，哥哥再也沒有主動接近過他，連和他說話、都仿佛避嫌似地隔著三丈的距離。似乎是為了給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開始鼓弄壹些花草，鏡廊下從此花木扶疏，鳥雀宛轉。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哥哥會搬幾盆給他賞玩。
那壹年，那顆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壹樣的花瓣時，有多麽的驚喜。
然而沒有人認得、那種美麗而詭異的花，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裏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布在空氣中。
那是壹種慢性的毒，可讓人的血肉石化。
呼吸著這樣的空氣，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然而在身體慢慢石化死去的時候，腦子卻是分外的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個急切期待著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經是欲望的奴隸！
所有的族人都雲集在門外，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孩子的最後壹次心跳中斷、便要讓巫師持著金刀肢解他的軀體，將血肉內臟壹塊塊拋給薩朗鷹啄食——那些飛翔在天宇的白鷹，將會把亡者的靈魂帶到天上。
母親抱著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兇手。其余七房夫人帶了各自的兒子坐在氈毯上，雖然裹著白袍、臉上塗了白璽土，卻依掩飾不住心底裏的喜悅：按照族裏規矩，世子壹旦夭折、那麽剩下的所有兄長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只有鉤心鬥角和竊竊私語。
除了血肉相聯的父母，誰又真心為這個孩子的早夭痛心？
沒有人註意到、裹屍布裏那座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壹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裏壹遍壹遍的說，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著他的眼睛、看看裏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壹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這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訴他，他便會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自覺離開這個人世。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說出真實的想法，只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著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殘酷的、是讓孩子親眼看到了偶像轟然的倒塌。
那壹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神器魂引召喚鳥靈，開口向鳥靈之王幽凰求援，他大約如今已變成白骨壹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壹命，清格勒大驚失色。生怕弟弟這壹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的他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壹件神物“黃泉譜”，帶著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四歲，他九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壹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那些劫後余生的漢子說、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著能識別壹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壹帝王的寢陵。結果在壹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裏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兇手竟是自己另壹個兒子時開始，母親壹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壹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死裏逃生之後，那個自閉沈默的孩子壹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拋棄了少時所有的脆弱、憂郁和幻想，迅速地成長為壹個合格的領袖。
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然而，兒時那入侵的毒素雖然被鳥靈們用邪力壓住，但依然存在於孩子的身體內。他被告誡要保持絕對的安靜，不能激烈的運動，否則，體內的毒素便會失去控制。
鳥靈之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慎重。
不知為何，平日瘋瘋癲癲的母親對那句話卻是記得極其清晰，她近乎執迷地遵守了鳥靈們留下的話，立刻就把兒子重新裹入了繈褓中，不許任何人觸碰——連他父親都不可以靠近。
從鬼門關裏回來的他，面臨著壹種更可怕的生活：在發瘋母親的照顧下，他被迫困在繈褓內，壹動不動地被餵養著長到了十壹歲。而十壹歲的時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還停留在兩年前，甚至在語言和行動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兒。
那是怎樣壹段令人發瘋的日子，他已經不再想去記憶。他不是沒有恨過母親的，但後來卻漸漸明白：正是因為母親這樣瘋狂的行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他十壹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只留下瘋妻癡子。
家族劇變由此到來，各房的兄長們洶湧而來，將母親和他囚禁。
除了父親在世時的寵愛，母親沒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自幼喜愛他，但在群狼環伺的情況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護這壹對母子。於是，哥哥們召開了族裏大會，宣布廢黜世子，把這壹對無依無靠的母子放逐到西海邊的狷之原去——那裏，正是出身卑微的母親的故鄉。
在被拉上赤駝，遠赴邊荒時，發瘋的母親沒有反抗，只是心滿意足地拍著繈褓中的孩子，對著那個木無反應的孩子癡笑——在她混亂的心智裏，唯壹的願望便是把僅剩的兒子守住，別的什麽權勢爭奪，在她眼裏根本如砂土壹般不值壹提。
他們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西方渡過了漫長的五年，與那些兇猛的狷類為伍。九叔悲憫這對可憐的母子，暗地裏托人給他們送來壹群赤駝和羊，讓他們不至於貧苦而死。
奇怪的是，雖然在烏蘭沙海的奢華宮殿裏的時候母親的神智極為混亂，但到了這個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來：牧羊，擠奶，紡線，接生小赤駝……壹切少女時做過的活計仿佛忽然間都記起來了。她開始辛勤勞作，養活自己和兒子。
他也終於因此得到了解脫。
因為繁忙，母親不能再每時每刻的關註著他，他終於能從那個繈褓裏掙脫出來，嘗試著自己行走和行動——十壹歲的他瘦弱得如七八歲的孩子，因為長年的不動，手足甚至有了萎縮的跡象，連走路都走不了幾步，不得不四肢著地在帳篷裏爬行。
他並不怕寂寞。因為自小就是壹個人。
孤獨自閉的孩子沒有壹個玩伴，所以童年時他最好的伴侶，就是那些不會說話的書卷——從三歲識字開始，他就沈迷於家裏的典籍，幾乎把所有的書都啃了個遍。
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那些讀過的，全部記在心頭。
在荒涼的帕孟高原盡頭，外面砂風呼嘯，虛弱的孩子被困在帳篷內，無所事事。十壹歲的音格爾開始百無聊賴地在沙地上默寫那些書卷的內容：從盜寶者世代相傳的至寶《大葬經》到空桑古籍《六合書》，從講述星象的《天官》到闡述藥學的《丹子》……他幾乎在沙地裏默寫完了所有看過的書。
經歷了那麽多生死劫難，嚴寒荒涼的狷之原上，伴隨著帳外猛狷的咆哮伸，他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典籍裏尋找到了解救自己的方法。
——那是壹卷從王陵裏挖出的陪葬物：《說劍·九章》。
遊離於雲荒政治之外的劍聖壹門向來和王室保持著若有若無的關系，何千絲萬縷無從說起，但卻從未收過任何壹名帝王之血的繼承者入門。可那壹卷劍聖門下的著述，在經過百年後，被卡洛蒙家族從王陵裏帶出。
不過盜寶世家壹貫只重視珍寶器物，對這些古卷雖然也愛護，但歸類後便束之高閣——所以在八歲的音格爾把這卷落滿了灰塵的書翻出來之前，還沒有任何人註意到這是什麽。
蒼白虛弱的木訥孩子在西荒的帳篷內，壹遍壹遍在砂子上默寫那壹卷書，然後按照上面的開始學習。壹開始，只是覺得按照那些姿式做了壹遍後，身體不適便能緩和壹些。後來，他漸漸地明白了那是壹套奧妙的技擊之術，可以強身健體，於是開始有意識地每日練習——沒有師傅，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比劃；沒有劍，就拿著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順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長鞭，作為補充。
每日的劍術練習調理了他的氣脈，也重新激活了萎靡的肌體。
數年後，他漸漸活動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帳篷去幫母親放牧了——然而已然極度衰弱的母親卻保留著驚人的清醒和固執，無論如何不讓他走出帳篷，生怕他會折了壽命。
曾經錦衣玉食的母子就這樣渴飲血，饑吞氈，在柯裏木過了漫長的歲月。
而在那段時間內，卡洛蒙家族進入了五年內亂。
八位兄長明爭暗鬥，讓整個家族大傷元氣，五年裏沒有組織過壹次盜寶行動。手足相殘不僅讓五位兄長先後去世或殘廢，更導致了外敵入侵。卡洛蒙家族幾百年來在西荒盜寶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戰，不停地有盜寶者宣布脫離卡洛蒙的領導。甚至，家臣裏都接二連三的出現叛徒，那些內賊打開了卡洛蒙家的寶庫，將各種珍寶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亂，仿佛離開他的生活很遠很遠了……
那時候他在苦寒的沙漠裏過著放牧的生活，和母親相依為命，壹直成長到十四歲，自始至終沒有想到要殺回漩渦的中心，去得回他應有的——
壹直到，壹場十年罕見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暴雪中，母親不顧壹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親，隨之追出。追了上百裏地，才在齊腰深的雪地裏找到了風暴中迷路的羊群。母親抱著凍死的羊放聲大哭，卻不顧自己臉上和手上的肌膚都已經凍得僵死。
有壹群饑餓的猛狷聞風而來，在旁虎視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親，可母親卻癡呆地抱著死羊大哭，絲毫不知道畏懼——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只是哀痛的母親。
那壹夜，他在雪地裏和這群猛狷對峙了壹整夜。五個時辰裏，他用長索短刀先後殺了十壹條狷，才自始至終震懾住了那壹群惡獸。
天亮了，狷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壹整夜的母親帶回帳篷，母親卻賴在地上不肯走，只是哭著摸索那些被咬死的羊。哭著哭著，忽然身子壹傾，吐出了壹口血。
“怎麽辦，怎麽辦啊……”母親擡起眼，用壹種他自幼就熟悉的癡呆瘋狂眼神望著蒼白的天空，不停地反復喃喃，手裏抱著壹頭死羊，死活不肯松手，“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爾怎麽辦……孩子們要挨餓了……怎麽辦……怎麽辦啊！”
神智不清的母親，在幻覺裏還以為清格勒活著，即便是如此境地下第壹個想到的也是兩個兒子。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顏和飛蓬般的白發在他眼前閃動。
只不過五年，銅宮裏的那個貴婦人，已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沈默的少年忽然間哭出了聲，把瘋癲的母親攬入懷中，用力抱緊：“沒事，沒事……娘，我們回烏蘭沙海去！不會挨餓，我們都壹定不會再挨餓！”
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和長索，眼裏有了某種鋒利的光。
那壹年，在卡洛蒙家族面臨分崩離析時，十四歲的幼子音格爾從狷之原返回。
雪原裏經歷生死劫返回的孩子有著讓所有盜寶者驚駭的身手和技藝，單挑遍了整個烏蘭沙海，銅宮裏的盜寶者居然沒有壹個人是他的對手！同時，他也變得冷酷決斷，再也不是那個明知別人要害自己卻壹再容忍的音格爾——他毫不猶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權力最大的兄長的性命，又將剩下的三個哥哥壹壹脅迫稱臣。
兩年後，在族中九叔的幫助下，少年重新坐上了世子的位置。
他做的第壹件事，便是將母親接回銅宮好好安置後。然後，他開始了壹連串的報復。
所有當年脅迫他們母子的兄長都得到了嚴厲的懲罰，失去了權力或者生命；所有背離卡洛蒙家族的盜寶者都被討伐，每家的當家男丁都被處死；而那些渾水摸魚，想從卡洛蒙家的寶庫裏竊走珍寶的內賊，則受到了更殘酷的處罰：被綁在沙漠上，慢慢的曬死。
如此嚴酷的手腕，讓音格爾在盜寶者中建立了非同尋常的威懾力，卡洛蒙家族的權威被再壹次確認了。無人再敢反抗。
十五歲時，他帶著盜寶者遠赴九嶷，雖然是第壹次下陵墓，然而憑著博學和機敏，他帶著手下成功地壹連挖掘了三座王陵，帶回了驚人的財富。
壹切都做的很好，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已然逐步成為盜寶者中當之無愧的王者！
然而，這十年來，隨著壹系列措施順利實行，他卻開始感到衰竭——他知道是因為他違背了鳥靈當初的忠告，導致了堆積在體內的毒素逐年的擴散。
如鳥靈所說，他只有在余生裏靜止地呆著，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而壹切劇烈活動，都會損害他的性命。然而，為了母親和自己的生存，他卻不得不用盡了力量和所有外力爭奪。等到終於奪回了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並牢牢地握在手心，但，同時他也耗盡了那壹點微弱的生命之光。
如果不是因為那壹卷劍聖門下的秘笈，他早已無法支持到今天。
然而既便如此，近幾年來，他已然慢慢覺察到了體內毒素的擴散，手腳有時候會冰冷，乏力，甚至眼睛都會出現暫時的失明現象——這種暫時的失明壹開始壹兩個月出現壹次，到得後來頻率越來越高，在十八歲的今日，竟然每日都會間歇出現壹兩次！
他知道，路已然快走到了盡頭。
他做事壹貫深謀遠慮，對於身後事早已開始打算。唯壹放心不下的，是癡呆的瘋母。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壹旦死去，母親的精神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視眈眈的族人們又會怎樣對待壹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擔不起長久照顧母親的重任，而族裏，更無壹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後，他遲遲不能做決定。
每當面對著癡呆的母親，聽著她反復喃喃著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爾心裏就出現了壹種恍惚：如果……如果哥哥還活著就好了。無論如何，他會代替自己照顧好母親吧？
那個自幼健康英武的哥哥，曾經是他兒時的偶像。記憶中，清格勒也是非常愛母親的，每次來烏蘭沙海的銅宮時，都要給母親帶來精心挑選的禮物：有時候是壹條狐皮領子，有時候是壹束雪原紅棘花——
可是，母親把大半的關註都給予了最小的兒子，對長子反而冷落。
長大後回想，作為族中的世子，獨占著父母的關愛和無限的財富，自己的確從哥哥身上奪走了很多東西。所以，難怪清格勒會恨他吧。
隨著成長，他慢慢懂得。曾經絕望的心隨著理解而寬容，融解了十年前沈積的恨意。
他開始探詢哥哥的下落，試圖將兄長的遺骸從不見天日的王陵地底帶出——在他們部落的傳說裏，壹個人死後如果不把血肉交給薩朗鷹啄食，靈魂就無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詢的時候，族裏的女巫卻告訴了他壹個秘密：清格勒或許還活著！
因為他宿命裏對應的那顆星辰雖然黯淡，卻始終未曾墜落。
“在六合的某壹處，”老女巫幹枯的手指撥著算籌，低啞，“介於生與死之間。”
——介於生與死之間？
那壹瞬間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蘿附身成為枯骨、卻無法死去的盜寶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在黑暗沒有壹絲光亮的地底，是否也遭受著同樣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個剎那，他忽然有了決定：如果清格勒還活著，那麽他在死去前壹定要將他救出，讓哥哥來代替自己的壹切：領袖族人，照顧母親。
因為不方便對族人說出真正的意圖，他便借口成為卡洛蒙族長必須具備兩大神器，而黃泉譜被清格勒帶走，所以必須要從九嶷的地底下將其找回。
於是，他開始謀劃，做著壹系列的準備，終於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帶領精英們來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陵墓中。
呆在密室內，望著架起的那壹道索橋，神思卻逃逸出去很遠。
音格爾機械地咀嚼著食物，直到腸胃不再饑餓地蠕動，才放下了食物——這麽多年來，飲食對他來說只為了延續生命，壹切奢華享受他都毫無熱情。他活著的唯壹目的，就是保護那個瘋癲的母親，讓她豐衣足食，不被任何人欺負。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快要熄滅了。他不敢想象在他死了之後，母親又會被怎樣對待，所以，他心底才萌生了尋找清格勒的念頭。
懷裏的魂引忽然又跳了壹下，發出喀嚓的輕響。
音格爾壹震，迅速掏出神器，看著金針筆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處。
“我們走。”拋下了吃到壹半的東西，少年站直了身子，翻身壹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屬們轟然回應，只有九叔眼裏閃過擔憂的光。
“少主，妳要小心身體……這壹路下來，我怕沒到最後那個密室，妳就……”白發蒼蒼的老人身手卻依然矯健，緊跟在音格爾身後，低聲嘆息，頓了頓，又搖搖頭，“何況，女巫的話怎麽能全信——九嶷籠罩著強大的結界，族裏女巫的力量，也是達不到這裏的，那個死老婆子，定然在騙妳。”
“胡說！”音格爾臉色壹沈，提高聲音，第壹次對這個長輩毫不客氣。
看到身後那些盜寶者都投來詫異的眼神，他立刻不再說話，走了幾步後壓低了聲音：“我出來時經過葉城，便去求巫羅占了壹卦，他說——清格勒還活著。”
“巫羅？”九叔止不住詫異，知道那是滄流帝國的十巫，如今雲荒大陸上法力最高的幾個人之壹，傳說中他的力量已經接近於神。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來和巫羅過從甚密——這，他也是知道的。
自從空桑覆滅後，雲荒改朝換代，盜寶者壹開始以為從此能再無顧忌地“工作”，公然結隊進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鐵腕的帝國軍隊的狙擊，損失慘重。後來，卡洛蒙世家終於找到了解決的方法：金錢。
他們動用巨資，賄賂了十巫中最愛財的巫羅，才取得了帝國對他們繼續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許。從此後，盜寶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當壹部分流向帝都，落入了十巫的囊中。
然而，九叔沒有想到，音格爾居然為了求證清格勒是否真的活著這個問題，去驚動了巫羅大人。
請動巫羅，又花了不少錢吧……對於十巫的判斷無法置疑，九叔只好嘀咕，無奈地搖頭：“何必呢……清格勒那個家夥，活該被關在地宮裏！妳又為什麽……”
話音未落，就看到音格爾冰冷的眼神掃過來，老人噤口不言，暗自嘆息。
“為了我娘。”音格爾在索道上疾步走著，壹腳踏入了第二玄室。
在進入室內前，少年忽地側頭，對著長者低聲：“九叔，我就要死了。”
這壹瞬間，他的眼裏，隱隱有淚光。
老人忽然呆住。看著音格爾毫不猶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這個才十八歲的少年，卻有著三十八歲人的眼神。
有魔獸！
走入第二玄室的壹瞬，鎮定如音格爾，都脫口低低驚呼了壹聲，瞬間忘記了正在和九叔交談的話題，手指瞬間扣緊了刀柄。
然後，忽然間又松了口氣，緩緩垂下手。
——是假的。
那兩只守在門口的巨大金色魔獸，只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已。形如獵犬，四肢和鼻梁修長，輕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卻是紫色的，低著頭做出欲撲的姿式，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爾踏入玄室的壹瞬間，看到門口壹對這種姿態的魔獸，不由立刻握緊了刀。
然而，旋即就發現這兩只魔獸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並無氣息。再細細看去，那魔獸的全身金毛沈甸甸下垂，竟是純金壹絲絲雕刻而成。
“狻猊！純金的狻猊！”盜寶者中有人脫口叫了起來，驚喜交加。
那樣巨大的金雕，壹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開成塊帶回，足夠幾生幾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這魔獸眼眶裏的紫靈石比凝碧珠更珍貴，壹顆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盜寶者都已經走到了門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內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純金打造的櫃子，壹直到頂！
金櫃上鑲嵌有各類寶石，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四面墻壁上，壹面是通往下壹個玄室的門，而其他三面上則各有壹個神龕，供奉著雲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女神們位於九天之上，背後生出潔白的雙翅，比翼鳥在她們身側翻飛，遠處的九天之上隱現壹座城池。
三女神的繪像栩栩如生，用金粉和珍珠描繪而成，真人般大小。
而神像四周，更有珠寶不計其數。
“別動！”其中壹個盜寶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觸摸那些見所未見的珍寶，卻得到了嚴厲的呵斥，壹驚縮手。
音格爾站在玄室中央，面色嚴肅，隱隱蒼白。
玄室中央空空蕩蕩，只有壹個壹尺見方的白玉臺，罩著水晶罩，晶光流動，寫滿了朱紅色的繁復咒語——設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雲荒三女神守護著，塗著用鮮血繪制的符咒，顯然要比享殿裏的燭陰封印更高壹等。
然而，水晶罩中卻空無壹物！
音格爾臉色微微壹變，卻忍住了沒有失聲——難道這個封印裏的魔物，已經走脫了？
“巴魯，我哥哥當年被困在了哪裏？”他轉過頭去，有些急切的問那位大漢——這也是當年清格勒壹行中僅剩的幾個幸存者之壹，“是在這裏附近麽？”
“不，不。不是這裏，”巴魯顯然也被眼前的瑰麗景色鎮住了，結結巴巴地搓著巨手，“我們當初走的似乎不是這條路……那條路上什麽都沒有！如果走的是這條路，半路看到這樣的寶貝，我們早就返回了……才不會壹直往裏闖。”
“壹直往裏……”音格爾喃喃重復，“是到了最深處的密室了麽？”
“我只記得經過了三個玄室，清格勒說可能走錯了，於是我們開始挖掘地道，橫向穿越了壹個墓室，最後來到了壹扇定時會落下的閘門前……”巴魯極力回憶，顯然十年的時間讓回憶有些模糊了，“那個房間裏壹片漆黑，連火把也照不亮！”
聽到這裏，九叔驚呼起來：“這是星尊帝的寢陵！”
因為只有在帝王的墓室，才會出現這種“純黑”的景象，壹切陽世的光輝都無從照亮。
“是啊。可當時我們匆促而來，沒有帶上執燈者，清格勒便摸黑先進去探路，讓我們在外面等著。”點了點頭，巴魯嘆了口氣，眼神黯淡下來，“可是，他進去了就沒能再出來……”
“第四個玄室……純黑的陰界麽？”音格爾喃喃，忽然聲音轉嚴厲，“大家誰都不許碰這裏的東西！等我們找回黃泉譜，返回時再帶走，現在大家隨我進入下壹個玄室！”
“是……”盜寶者們的眼神在珠寶上逡巡，回答的聲音已然不再斬釘截鐵。畢竟對著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行進至此處已經疲憊交加的盜寶者，心裏都已經暗自意動。
“走吧，”莫離對著閃閃低語，“跟在我後頭，踩著我的腳印往前走，小心壹些。”
“恩……”閃閃點點頭，緊跟著這個魁梧的西荒人。
莫離卻是循著音格爾的腳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
音格爾臉色沈靜蒼白，壹步壹步往前，註意著腳下落地處的聲響，生怕壹不小心觸動了機簧。然而，什麽都沒發生。
但是他的神色卻越發沈重起來——有煞氣！
在這個地底下百尺深的迷宮裏，有壹種說不出的危機感在悄悄迫近。
懷裏的金色羅盤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魂引的指針在激烈地跳動，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魂引如此反應，說明有壹股驚人的魂魄靈力在不遠的前方凝聚不散！
他暗自放緩了腳步，擡起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門是大敞著的，長長的走道上沒有燈，只零星鑲嵌著壹些明珠，光芒幽然。從第二玄室看過去，第三玄室就仿佛壹個空洞的眼眶，裏面沒有任何表情，深不見底。
那裏有什麽？那裏的背後，就是寢陵密室麽？
音格爾的手握緊了短刀長索，悄悄豎起手指，示意身側下屬戒備，準備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間，在這個空曠的墓室裏，聽到了壹陣輕微的笑聲。
那個笑聲是介於孩子和少年之間的，輕快中透出詭異——明明是在極遠的地方，可每個人聽來卻近如耳語。
那樣的笑聲讓壹行盜寶者都悚然壹驚，心中登時有壹層層涼意湧起。連那幾個暗地裏忍不住對珠寶動手動腳的盜寶者，都被嚇得停住了舉動，茫然四顧。
閃閃嚇得哆嗦，抓緊了莫離的袖子，躲到他身後。
“大家小心。”九叔低聲提醒，“原地不要動。”
就在壹句話之間，陵墓深處又傳來了壹陣啪嗒啪嗒的跑動聲，由近及遠，仿佛有壹個人在用盡全力地向這邊奔逃，粗重的喘息聲回蕩在地宮。
“咯咯……嘻……”那個笑聲卻在地底響著，漂移不定。
“救命……救命！”終於，那個腳步聲從地底深處過來了，用盡了全力踉踉蹌蹌的奔跑，伴隨著嘶啞的、斷斷續續的呼聲，“別過來！別過來！救命……是邪靈……救命！”
邪靈！
兩個字壹入耳，所有盜寶者都打了個冷顫。
音格爾的視線立刻落到了那個空無壹物的玉臺水晶罩內，眼神雪亮——果然，那裏封印的本該是邪靈！
尚未下地時他們便損失了壹名同伴，九叔說那是尋覓血食的邪靈時，他還不大相信。畢竟空桑歷代帝王設置的封印是極其強大的，從來沒有任何壹只邪靈可以逃逸。而且，又有誰會愚蠢到去放出邪靈呢？
然而，此刻，遙望著那個黑沈沈的第三玄室，明珠光輝的照耀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巨大的翅膀影子從室內掠過！
果然是邪靈復蘇了！
“救命……救命！”仿佛是看到了第二玄室裏火把的光，遠處那個人掙紮著朝著這邊跑過來，厲聲呼救，揮舞著雙手。
音格爾的手下意識的搭上了短刀，蹙眉：是誰，居然會在這個百尺的陵墓底下？是另壹行盜寶者麽？但沒有經過卡洛蒙家族的同意，又有哪家盜寶者敢擅闖王陵？
他又是怎麽下到那麽深的內室的？——東側這條路分明沒有人之前來過！
莫非對方是從三條支路的另外壹條直接到了核心的寢陵密室，然後因為遇到了可怕的邪靈，再從內部向著這個方向奔逃而來？
音格爾心念電轉，卻沒有立刻出手相助。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黑沈沈的墓道那頭傳來，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了壹個模糊的人形從黑暗中急奔而出——高冠巍峨，廣袖長襟，居然是王者的冠冕裝束！
那個王者裝扮的人渾身是血，揮舞著袖子，狼狽奔逃，踉蹌地喊著——那壹瞬，活脫脫就像地底死去的歷代帝王復活了！
閃閃忍不住驚叫出聲來。
然而，那個奔逃的人沒能跑到這邊的光線裏。
仿佛是在內室受了極重的傷，那個人剛奔出第三玄室沒幾步，便力氣用盡，跌倒在深黑色墓道內。哢噠壹聲，似乎手裏有什麽沈重的石質東西砸落在墓道上。
“救命！救命！”那個人絕望恐懼地大呼，在地上手足並用地朝前爬著。莫離望了音格爾壹眼，想知道少主是否想救這個地宮裏出現的陌生人。
然而在音格爾沒有開口表態之前，壹道黑影無聲無息地飄近了那個人，只是壹擡手，便將他的身體從地面拎起。
壁上明珠的微弱光芒投射下來，終於依稀可以看到那個人的相貌：帶著高冠，頭發蒼白，穿著是帝王的裝束。此刻卻跑得筋疲力盡，絕望地癱倒在墓道內，把手中石匣抱在胸前，神經質地喃喃：“別、別過來！蘇摩……蘇摩……求求妳……當年、當年我縱有千般不好，也有壹日的好吧？妳別……”
“我可不是蘇摩……”那個黑影眉梢壹挑，俯下身去低笑，“青王啊，妳也有今日？”
“咯咯。”黑影輕輕笑著，彎下腰去，哢噠壹聲，輕輕扭斷了他的脖子，“嘻。”
“如果……蘇摩知道我搶在他前面，扭斷了妳的脖子……壹定會氣瘋了吧？”那個黑影詭異地輕笑著，從容地把王者的頭顱扭到了背後，聽著垂死之人喉中掙紮著發出的哢哢聲，只是感覺好玩似地低語著，然後俯身拿起了對方掉落在地上的石匣。
忽然間仿佛覺察到了什麽，霍然擡頭，看了第二玄室這邊壹眼，嘴角露出壹絲笑。
所有盜寶者悚然壹驚——那種隱藏在黑暗裏的眼神！
深不見底，充滿了殺戮和邪異的氣息，仿佛是地獄裏逃脫的邪獸。
“喀”，音格爾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出鞘壹寸，隨時準備著和這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黑影決戰。然而就在劍拔弩張的剎那，遠處的第三玄室內忽然發出了壹聲低吟，仿佛有什麽在低語——忽隱忽現的光芒下，隱約有巨大的羽翼狀陰影掠過墻面。
那、那是……邪靈！
“哦……那好吧，既然是妳的熟人，就先放過這小子。”仿佛聽明白了邪靈那壹句低吟的意思，只聽那個黑影喃喃壹句，放下了手扔掉屍體，再度望了壹眼第二玄室內的盜寶者，冷笑壹聲，竟然徑自飄然而去。
墻面上巨大的翅膀影子緩緩收起，那只邪靈沒有從第三玄室內出來，仿佛和黑影壹起消失在地宮的最深處。
這壹切只發生在壹瞬間，快如疾風閃電，讓這邊的盜寶者完全回不過神來。
只有音格爾看清楚了那個黑影的樣子——
那是壹個藍發的少年！
絕美的容貌，幾乎逼近神祇——那，應該是鮫人吧？但這個鮫人的眼神卻是殘忍而雀躍的，從陵墓深處鬼魅般地飄出，追著那個奔逃的人，臉上壹直帶著詭異的笑容，出手快如鬼魅，只是壹探手便取走了對方的性命。
“壹個鮫人？”音格爾詫異地喃喃，臉色有些蒼白，“奇怪啊……”
星尊大帝壹生對鮫人深惡痛絕，他的寢陵內不大可能有鮫人陪葬，因此，此處的地底也不會出現其余空桑王陵內常有的“女蘿”——那麽，這個鮫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呢？而且，身手那麽迅捷，顯然不是普通的鮫人。
“大家先別動，小心，”音格爾蒼白著臉，出聲，“千萬別亂動身邊的東西！”
在世子厲聲呵斥的時候，壹行中有壹個盜寶者微微壹震，不易覺察地垂下了手，將壹顆偷偷摳下的寶石藏入了衣襟，嘴角露出壹絲笑——狻猊眼睛上的這種紫靈石，比凝碧珠還珍貴十倍，帶壹顆回去就足夠吃壹輩子了。
然而，音格爾的話音未落，腳下的地面就是壹震！
“糟糕！”九叔連退了幾步，壹眼看到門口的駭人變化，脫口驚呼起來，“大家快躲！狻猊……狻猊活了！”
狻猊活了？怎麽可能？黃金雕塑成的死物，怎能活？
所有盜寶者下意識地後退，眼睛卻看著門口的壹對黃金雕像，臉色唰的慘白——
仿佛封印在壹瞬間被解開，死氣沈沈的“物”在壹瞬間復蘇。沈重下垂的金雕毛發在壹瞬間失去了重量，變得又輕又軟，黃金的腳爪動了起來，從嵌滿了寶石的基座上跨了下來，重重踏落到玄室的地面上，聳身壹震，發出了低低壹聲吼叫。
那只失去了壹只眼睛的狻猊，就這樣活了過來！
“誰、誰動了那顆紫靈石？！”看到獨眼的狻猊，九叔霍然驚呼，“快扔回去！”
那個盜寶者混在隊伍裏，慘白著臉連連後退，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捂著衣襟。然而，那只狻猊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眼睛被何人挖走，也不遲疑，低低咆哮了壹聲，眼露兇光，縱身便直接朝著那個盜寶者撲過來。
那名盜寶者駭然驚呼，拔足狂奔。
“不許救他！”在同伴們抽出刀劍準備和魔物血拼時，霍然聽到了音格爾冷冷的命令，斷然不容情，“他犯了戒條，誰都不許救他！退下！”
所有人齊齊壹怔，下意識的讓開壹條通路。
狻猊呼嘯著撲過，直奔那個挖去了紫靈石的盜寶者而去。盜寶者心膽欲裂，然而多年培養出的本能，讓他極力求生，不顧壹切地向著地宮深處奔去，根本忘了片刻前那裏還有過詭異的鮫人和邪靈出沒。
狻猊發出低吼，毫不遲疑地跟著撲入大敞著門第三玄室。
“啊！這、這是——”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剛剛奔入第三玄室的盜寶者忽然發出了壹聲驚呼，站住了身子，震驚得居然剎那間忘了背後魔獸迫近的恐懼。
然而，就在這壹瞬，狻猊壹撲而至，發出了巨吼，終結了他的驚呼。
第三玄室內發出可怖的咀嚼聲，血肉摩擦的聲音讓所有盜寶者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覷，看著音格爾，想知道接下去又該如何——狻猊沖入了第三玄室，堵住了前方的路。無論如何，他們是壹定要前去將這個魔物清除了。
可是，面對著那種洪荒傳說裏復活的地宮魔物，又該如何下手？
“那東西……那東西在吃人麽？”閃閃聽得恐懼，握緊了燭臺，躲到莫離身後，顫聲問。莫離的表情也有些凝重，拍了拍小女孩的手，默默點頭：“不要怕。”
“嗯。”閃閃咬著牙，不再說話。
壹行盜寶者都靜默著，地宮裏登時壹片死寂，遠處狻猊咀嚼的聲音顯得分外刺耳——等這個魔物吃完了，就要回頭來向這壹行打擾它的人算帳了吧？
音格爾的臉色也是陰沈的，睫毛不停閃著，顯然也是急速思考著對策。
九叔默默地凝視著另外壹尊尚未復活的狻猊金雕，神色復雜，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對了！”
霍然間，兩個人同時脫口，眼神定在那剩下的壹尊金雕上，不約而同開口。
然後，相互交換了壹下眼神，嘴角浮起了壹絲笑意，音格爾緩緩開口：“我記得《大葬經》上說過，狻猊生於天闕，生性專壹，雌雄生死不離。因此無論馴化還是封印，都必須成對……”
壹邊說著，壹邊走近了那壹尊尚自被封印的金雕，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壹下。
“星尊帝的後裔，用壹對狻猊來給大帝殉葬，卻把封印設在它們的眼珠上——可恨塔拉財迷心竅，居然不聽我號令，擅動了它，真是死不足惜。”音格爾喃喃說著，看著那壹對被稱為“紫靈石”的魔獸眼睛，嘴角忽然浮出壹絲笑意，“那麽，只能這樣了。”
在盜寶者們的詫異的目光裏，他忽然壹橫刀，狠狠割斷了雕像的咽喉。
短刀鋒利無比，壹刀下去，狻猊的脖子登時被切斷，金粉簌簌而落。
陵墓深處傳來了壹聲悲痛的吼叫，震得地宮顫抖。
第三墓室內的咀嚼聲霍然停止，金色的魔獸仿佛覺察到了這邊愛侶忽然發生不測，立刻扔下了吃了壹半的食物，返身撲回。壹邊發出悲痛欲絕的吼叫，壹邊吐露著殺氣，如同壹道金色的閃電掠來！
“讓開！”音格爾厲喝，阻止了那些劍拔弩張的下屬，讓他們退出壹條路來。
他靠著門站在那裏，壹手拎著那顆割下來的狻猊的頭顱，冷冷看著那只撲過來的發狂的魔獸，聲色不動。等到那只狻猊撲到他面前三尺，忽然間就壹揚手，將那顆頭顱遠遠朝背後扔了出去！
“嗚——”想也不想，狻猊紅了眼，追逐著那顆愛侶的頭顱，撲向虛空。
那壹躍，幾乎是竭盡了全力。
音格爾微微側身，躲過了魔獸瘋狂的壹撲。沒有壹絲猶豫，那只剛剛復活的狻猊就這樣追逐著唯壹伴侶的頭顱，墜入了甬道深不見底的裂縫中。
很久很久，才聽到魔獸落進去發出的撲通聲。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沒有料到兵不血刃就料理了這樣難纏的狻猊——然而，只有音格爾的臉色是惻然的，靜靜凝視著深不見底的血池裂縫，微微搖了搖頭。
這種的魔獸身上，卻有壹種人世罕有的東西，倒比很多人類都高潔。
“最後壹個玄室了！”神思稍微壹個恍惚，耳邊就聽到九叔發出了振奮的聲音，老人眼神閃亮，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敞開的大門，聲音微微顫抖，“過了那裏，就到帝王寢陵了！大家都準備好了麽？”
“好了！”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壹振，發出了斷喝，聲音回響。
“那麽，我們走！”莫離也來了精神，將閃閃壹拉，就大步踏出。
“大家要小心，”然而，音格爾的聲音卻再壹次冷淡地響起，仿佛迎頭壹盆雪水，澆滅了盜寶者的沖動，“記得剛才塔拉進入第三玄室後的那句驚呼麽？那裏頭，只怕不簡單。”
壹邊說，壹邊踏上了甬道。走到壹半，音格爾沒有直接進入玄室，而是緩緩俯下身，查看著那具方才被鮫人幽靈扭斷了脖子的屍體。
細細看著，他的臉色壹變，脫口：“九嶷王？！”
旁邊的九叔聽得那壹聲低呼，身子壹震，駭然探身過來：“什麽？”
這個被幽靈追殺，死在地宮深處的高冠王者，居然會是九嶷王？
滄流建國後的百年來，卡洛蒙世家用重金賄賂帝國高層，得到了帝國對於他們盜掘前朝空桑王陵的默許。盜寶者從此不再受到官方的追殺，於是，他們最大的宿敵便成了青族封地上的九嶷王。
這位空桑的前任青王曾經出賣了整個國家，從而保全了自己壹個人和青族。千百年來，青族生活在九嶷山，成為守護空桑王陵的壹族。而青王自從被滄流帝國封為九嶷王後，仿佛為了贖罪似的，盡心盡力地守護著空桑的王陵，從不輕易讓壹個盜寶者得手。
滄流建國壹百年來，每年都有數十位盜寶者被九嶷王擒獲處死。因此對於這張臉，每個盜寶者都是深深記在心裏的。
看著那個脖子以詭異角度扭曲，臉耷拉在後背上的屍體，所有盜寶者心裏都是惴惴——太奇怪了……堂堂的九嶷王，為什麽會來到這樣深的地宮？又是為什麽會被壹個鮫人追殺？難道地面上的九嶷郡，此刻起了極大的變故麽？
“對了，那個石匣子！”音格爾喃喃，追憶，“我記得他從第三玄室裏狂奔而出的時候，手裏抱著壹個石匣……那裏頭是什麽？”
那個石匣，最後被那個鮫人幽靈所帶走，消失在地底深處。
又是什麽東西，值得九嶷王下到了地宮深處還死死抱著不放？
“神……神之……右足……”忽然間，他聽到那句被扭斷了脖子的“屍體”，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猝及不防，他被嚇了壹跳。
——原來方才那個鮫人只扭斷了九嶷王的脊椎骨，卻不曾將氣管和血脈同時扭斷，只為了讓眼前這人多受壹些折磨，活生生的因為疼痛而死去。
此刻，那個被扭轉到背部的頭顱歪斜著，口唇卻還在不停翕動，詭異可怖：
“帝王之血……落入……鮫人手裏……蘇摩……蘇摩。”
神之右足？蘇摩？盜寶者壹怔，卻不知這個人在說壹些什麽。
閃閃看得這般可怖的情狀，嚇得掩住眼睛轉過頭去。然而音格爾卻是聽得壹怔，想起了曾經在壹些空桑古籍上看到過“蘇摩”這個名字，陡然好奇心起，不知覺地用手貼住了九嶷王的背心，努力護住他急遽微弱下去的心脈，想聽到更多的秘密。
“魔啊！”得到了他的援手，垂死的人有了壹絲生氣，卻忽然對著虛空舉起了雙臂，發出了壹聲清晰的呼喊。喀喇壹聲響，似乎是極力掙紮著，那顆被硬生生扭斷到背後的頭，居然自己轉正了回來！
閃閃嚇得大聲驚呼，連見多識廣的盜寶者們看到如此詭異的情形，都不自禁退了壹步。
“我、我這壹生，都在按照您的旨意……”被折斷的頭軟塌塌的垂落在胸前，可九嶷王的雙手卻是直直的伸向虛空，指節大大張開，仿佛看到了什麽，眼神狂喜，唇邊吐出臨死前清晰的話語，“魔，如今，您來渡我了麽？”
那樣癲狂錯亂的話，讓所有人聽得呆住。
九嶷王的壹生臭名昭著，玩弄權謀、背叛故國，殺死同僚……正是他的背叛，直接顛覆了空桑，讓千萬的同族死去。
而在臨死前，他居然是對著破壞神祈禱？
“魔渡眾生。”忽然間，地宮深處傳來壹聲隱約的嘆息，“齷齪的生命啊，爾可安息。”
那句話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從最深處傳來，彌漫了整個地底，讓九嶷王的雙眼沈沈闔上，也讓此刻行進在地宮深處的幾行人馬都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