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三章 雪崩 7
　　庆子到达“近代传媒出版”时，夕阳已经西斜。
　　“要参加傍晚召开的编辑会议”，电话里宫田说这话时的声音叫人犯嘀咕。宫田很兴奋。发生什么了吗？想问却没问。话筒里传出了城市的喧嚣，宫田不想让编辑部的人员听到，他是从外面打来电话的。
　　刚走进编辑部的会议室，异样的紧张气氛便包围了庆子。
　　三十七名编辑部人员，除了留在编辑室内的几个打短工的女学生之外，包括外出归来的人员，全都聚集在会议室。可是，不见宫田的人影。
　　青木已经坐在平时的坐位上，看那表情好像今天也睡过觉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一见到庆子，他便挺起上身露出笑容，不是勉强装出来的笑。眼圈发黑，看样子疲劳得难以置信，不过似乎很快活。庆子为昨晚的事情是做好了思想准备，要让他说句风凉话的。
　　“怎么样？”庆子刚在旁边坐下来，青木便问道，“去池袋公寓了吧。往家里打过电话啦。想到是在那两个人的地方，所以没打手机。”
　　“待会儿告诉你嘛，反正必须得公开吧。”
　　编辑会议是由各报道版面的负责人简单汇报采访的进展情况。虽说进行得很机密，但其他编辑人员大概也逐渐感觉到了吧，《双休日周刊》的编辑部人员并非等闲之辈。
　　庆子在考虑该讲到什么份上。想采取尽可能不伤害智惠的方法，已经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身负重伤，平田都快死了。自己不是陷得太深了吗？
　　“你那边呢，怎么样了？”为了把话岔开，庆子问道。
　　“什么呀？”
　　“那张照片，照了什么？”
　　“待会儿说嘛。”青木故意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就在那一瞬间，庆子没忘了用似乎是窥视的目光，迅速扫了一眼其他编辑人员。
　　这时副主编站了起来，说会议将推迟一会儿。因为宫田前往永田町去拜会熟识的国会议员还没回来。那么，四十分钟前的电话是从永田町打来的吗？
　　青木面向一旁，津津有味地喝着色泽鲜艳的茶。
　　“我现在就想知道哇。”
　　庆子加重了语气。
　　“照片宫田君拿走了。我想宫田君有话要讲。他说太好啦，给宫田君看了后。”青木低声地、嘱咐似地说道。
　　庆子浮起皱着眉头的笑容，但没有懊丧的神色，而是脸上冒了油。
　　“不是没什么意思了嘛，都已经给他看了。可话虽那么说，他在干什么呢，还叫人家马上来什么的。”
　　窗外已经变得昏暗起来。
　　“工作呗。杂志每周都要出，一则一则的报道，将起到帮助形成日本舆论的作用。他对所有这一切都负有责任，不能敷衍了事啊。”
　　若是平时，青木就准要说一两句恶心人的话。现在他还会袒护宫田，实在难得。从昨晚到今天，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青木托着腮帮，闭上了眼睛。
　　庆子发觉青木的毛衣跟昨晚的一样，衬衫的领口也黑了，对喜欢打扮的青木来说真是罕见。看来打昨晚开始就来到社里，是在编辑室过夜的。西崎送来的照片里果然拍到了什么，青木为此干了一个通宵，宫田也为此特意去了永田町。
　　晚了二十分钟回来的宫田，依旧坐到了自己位于窗边的坐位上。没有改变令人莫测高深的表情，但庆子能感觉到他的兴奋心情，连平时叼着的烟斗也不见了。
　　宫田在等待全体人员都注视自己。
　　窃窃私语立刻消失了，编辑部人员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宫田身上。
　　“自卫队的教练机坠落在北阿尔卑斯的什么地方了。”
　　庆子停止转动圆珠笔。“没有飞机在北阿尔卑斯坠落的新闻吗？”西崎录在留言电话里的话，回响在耳朵的深处。
　　“自卫队的教练机掉下来那么点事，会召开内阁会议吗？”编辑部有人出声了。
　　“跟射杀横田基地闯入者的事件不是也有关系吗？这个时期日美关系的动向正引起轰动，基地问题尤其微妙，很可能发展成撼动政府的问题。”副主编发言道。
　　庆子大吃一惊，然而宫田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青木也照旧昏昏欲睡似地啜着茶。副主编的发言恐怕有一半也是推测性的吧。
　　“坠落场所被确定了吗？”
　　“只公布说在北阿尔卑斯的某处。”
　　“搜索的情况呢？”
　　“现在，北阿尔卑斯一带正刮着暴风雪，据说是有史以来少见的暴风雪。说是没有办法在直升机既不能飞，救援队也不能出动的情况下搜索。”
　　“一日凌晨，自卫队的一架直升机在黑部峡谷坠落了，那也有关系吧。”
　　“坠落在飞驒山脉的北边。能见度不好撞了高压线，他们坚持说是训练事故。”
　　听见有声音说“也不必在这种暴风雪的时候训练吧”。
　　“不能请美国的侦察卫星帮忙吗？”
　　“好像通过外务省提出请求了。像是利用红外线透过云层观测的，但飞机要是摔得支离破碎，那就几乎不可能寻找了。”
　　“听说如果是那样，美军的太平洋舰队就要开始出动了，那是真的吗？”庆子初次见到的一名二十多岁的编辑人员问道。
　　“据说第三舰队好像已经离开了夏威夷，第七舰队正从东海北上。”
　　“关于这件事，等待政府的正式发布。”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
　　谁都没再问什么了。
　　方才只觉得主编的脑子里似乎被贴了封条。到一定时候，他大概就会连同详尽的资料一并发表看法的。这方面负责人很容易改变的。就是说现在还不到那种时候。全体人员也都理解，此次事件出版社不能采取明目张胆的行动。采访将深入违法的领域。
　　看窗外，白色的雪花在飞舞。
　　“今天要进山。”庆子的耳朵里已不知多少次响起了西崎的声音，他是追着自卫队坠落的教练机进山的？
　　自卫队飞机坠落的消息，与西崎的话正盘旋在脑子里。突然，池袋那对年轻男女的身影也挤进这当中来了，还有优。庆子不安得令人意外，拿着杯子的手颤抖不已，慌忙将它搁到了桌子上。之前都把优给忘记了，觉得有一种简直喘不过气来的罪恶感。
　　随后，内阁记者见面会的情况成了中心话题，会议一小时左右便结束了。
　　青木与庆子遵照宫田的指示，留在会议室里。
　　宫田将信封放在庆子的面前。打开一看，里边装着十幅以上规格为四开的照片。
　　青木从庆子手上拿过照片在桌上排列开来。这是昨晚交给青木的照片，以及青木将其中一部分翻拍放大的。在放大的照片里，黑影由五百日元硬币的大小扩大到拳头大小，有的还将它的局部进一步放大了。
　　“请航空器专家看过了。”
　　宫田拿起其中的一张，摆在了庆子面前。这照片的角落里看得见一点点枪芽岳，中央的黑点被放大了。放得太大，黑影的边缘洇得很模糊，那模糊的影像中处处都看得见突起，确实不是鸟。
　　“是B——3A。”
　　“是什么，那个？”
　　宫田从皮包里取出另一个信封，抽出一张照片来。是一架状如鳐鱼的黑色三角翼飞机。
　　“隐形轰炸机，是雷达显示不了的看不见的飞机。”青木在一旁出声道。
　　“是一九九一年在海湾战争中出了名的飞机吗？”
　　宫田点了点头。
　　“那是F——117隐形战斗机。机体表面涂了可吸收雷达波的材料，形状也设计成可让雷达波直接返回的特殊造型，以躲避雷达。不过B——3A却是最新型的轰炸机，它使那个时候的飞机看上去就像石器时代的玩具那样。”
　　“翼展五十米，全长二十三米，最大起飞重量十五万六千公斤，最高速度一。二马赫，飞行半径一万二千公里，乘员两名。可装载普通炸弹四十七枚，十。二吨。此外，还可装载各种空对地导弹、激光制导炸弹，也可装载核武器。”青木朗读似地大声说道，“它是B——2轰炸机的改良型，隐身性能也大大提高了。是一架价值超过三千亿日元的轰炸机。”
　　庆子注视着眼前的照片，跟五年多前西崎拍来的照片也有相似之处。那是从沙特阿拉伯的基地起飞，前往伊拉克执行轰炸任务的轰炸机编队中的一架。
　　“这张照片……”宫田手持照片含糊地问道。庆子的目光一直看着隐形轰炸机的照片就那么点了点头。宫田善解人意似地将照片搁在桌上，从庆子身上移开了视线。青木觉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俩。
　　“不知道在哪儿拍的吗？”
　　“在北阿尔卑斯的东边，这座山是枪芽岳。”
　　12/1、02/40，照片的右下角用塑料笔注上了拍摄时的日期与时刻。十二月一日，凌晨二点四十分，这是西崎的习惯。
　　“那么，是政府在撒谎吗？坠落的并不是自卫队的教练机，而是美军的隐形轰炸机……难道……”青木出声道。
　　“政府和这张照片，信哪个呢？”
　　“就是说，隐形轰炸机从北阿尔卑斯的上空飞过。没听说过冲绳以外的日本本土上配备了隐形轰炸机什么的。”青木说。
　　“美军会说吗？不该出现在日本的轰炸机坠落在了日本的正中央。何况，B——3A隐形轰炸机可是军事机密的宝库。”
　　“一日坠落的直升机，是为了回收隐形轰炸机而去的直升机吧，可它因暴风雪坠落了。”
　　宫田点点头。
　　“因此，美国国防部或中情局才特意从华盛顿赶到横田基地来的吗？”青木若有所悟地说道。
　　“那么，就是说横田基地的闯入者跟隐形轰炸机的坠落有关系……”庆子看着宫田道。
　　“我也那么想。”宫田斩钉截铁地说道，“政府和美国大使馆的样子也很奇怪，反应太异常，简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的前夕。可是，要说到重要的情报，却几乎是空白。这到底是下了封口令，还是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会有那样的事吗？”
　　“是说闯入者在即将起飞的隐形轰炸机上做了手脚，或者安装了炸弹吗？”青木问道。问完后又似乎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意思，陷入了沉思。
　　“这种时候要是传出那样的风声，日美关系就将变得很不正常了。而且，朝鲜半岛就要开始战争了吧。”宫田绷着脸郑重其事地说道。
　　“美军的动向呢？”
　　“现在正在调查。”
　　“政府所说的对坠落飞机的搜索怎么样了？”
　　“只声称正在搜索中。”
　　“坠落的隐形轰炸机不是燃烧了吗？”
　　“要那样倒好啦，只恐怕并非如此，所以才乱作一团的。”
　　“有谁生还了吗……”青木在一旁问道。
　　“不知道哇。”宫田生硬地应道。
　　“那我想没有。靠日本海的那一带此刻正是风雪交加。坠落都过去三天了，在暴风雪的日本阿尔卑斯，没有装备连半天都不可能生存。何况要是受伤什么的，就绝对难以生存了。”
　　庆子想起了西崎。根据照片和电话的内容看，他是追踪坠落的飞机进山去了。这会儿他……“那个太平洋舰队的传闻呢……”青木问。
　　“美军声称只是在演习，再问下去就说无可奉告了。”
　　“果然非同小可呀。”
　　“横田基地那件事呢？”宫田改变话题问庆子。
　　霎那间智惠小鸟依人的眼神浮现在脑海中，庆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男的，大概今天晚上就会清醒吧。不过，不见得肯开口哇。”青木代替回答了。
　　“姑娘的名字叫智惠，男的叫平田俊夫。”庆子打起精神说道。
　　“说了名字吗？”
　　“可能不是真名，只是在日本这么称呼。”
　　智惠大概是真名。可是，这一点庆子没说。
　　“果真是朝鲜的间谍吧？”
　　“最好不要报告警察呀。万一平田有个三长两短……”
　　很想设法搭救那两个人，可听了今天的情况介绍后，庆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倘若真如宫田所说，跟B——3A的坠落有关系，搜查就将越来越严厉吧。
　　而且他安装了炸弹，就非常有可能杀了飞行员。
　　“那么糟吗？”
　　“受了重伤，挨了三枪，手术也是一个很古怪的医生做的。”
　　庆子叙述了昨晚的经过，宫田只是默默地听着。大概已经从青木那里听说了详情吧。
　　“不过，我认为没有生命危险哪。”庆子讲完后，青木说道，最后还加了一句“大概”。
　　“我想……可能没事。”
　　庆子也表示同意。
　　从平田身上感受到了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的坚强意志。他带着那个伤回到了市区，更要提防遭到逮捕。正因为如此，就要忍受着伤痛与死亡的恐惧，躲在那个像地窖似的地方独自疗伤。平田一定会坚持活下去。
　　“好像被谁盯上了，非常讨厌使用手机。大概是担心被窃听吧，而且很害怕。”青木说。
　　“担心窃听，那就是说正在寻找他的那些人近在咫尺吧，是能够捕捉到手机信号的距离。”宫田说完后，沉思了一会儿。
　　“女的呢？”宫田抬起头来问道。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首先是不能自如地讲日语。”
　　“跟男人的关系呢？”
　　“是恋人吧。”
　　宫田再度陷入了沉思。他拿出烟斗叼在嘴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三个人都默默无语。庆子看了看窗外，雪越下越厉害了。
　　“再看一下情况吧。”几分钟后宫田说道。
　　“这样的罪犯，藏不住吧？”青木问道。
　　庆子的心情沉重起来。事情昨天就传开了。
　　“不知道那男的是什么人吧？说什么了吗？”宫田的目光移到青木身上，问他道。
　　青木摊开了双臂。
　　“首先要问出他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干的。可以随后再考虑其它的事情。”
　　“政府会就B——3A的坠落正式发布消息吗？”庆子问。
　　“已经公开声称是自卫队的教练机坠落了，这就是政府正式发布的消息。要是现在才说真相是这样，那就会造成致命伤的。美国政府则根本没有发布消息。”
　　“不过，简直无法想像这些事能一直隐瞒到底呀。”
　　“发现B——3A的存在的，只有我们。那也只不过是根据一张不能准确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拍的模糊不清的照片。比如，就算说这个黑影是隐形轰炸机而报道出去，也只会被付诸一笑吧。如果小瞧了他们的力量就要吃大亏的，稍一马虎就会被要了性命。”
　　“就是说，要报道出来无论如何都需要平田的情报啦。”庆子道。
　　“若情况是这样的话，那警察也在拼命寻找吧。要是他们打算隐瞒到底，就必须设法尽早抓住闯入者。有我们介入的余地吗？”
　　青木的脸上完全没了睡意。
　　得想办法，庆子从青木的话里听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自己已被卷入从前想都不曾想过的世界了。想起了平田拿着的手枪上的闪光，和他那被鲜血染红了的身体。
　　“可是政府内部怎么也统一不了步调。正如前面讲过的，了解真相的只是一小撮人。”
　　“那么，这个事件……”
　　“自卫队教练机坠落的新闻报道将刊登在早报上，在头版，但处理得很不起眼。头版头条的新闻是美朝韩三方达成的协议。”
　　青木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自卫队飞机在日本的阿尔卑斯上空杳无音信，就到这份上吧。绝对不会出现隐形轰炸机这个关键词。暴风雪平息后残骸便会被回收，这起事件就将被忘却了。”宫田继续说道。
　　“可是隐形轰炸机为什么会在日本呢？还有，是因为什么缘故才飞行在日本的阿尔卑斯上空的吧？”青木问道。
　　“根据照片来看，隐形轰炸机大概是由蝶蛾岳飞向枪芽岳的，就是说从东南飞往西北。”
　　“解释成想要飞越日本海是合适的吧，可要是那样，问题就会越滚越大了。”
　　宫田往烟斗里长长地吐了口气，芳香四溢。
　　青木莫名其妙地看着宫田。
　　“是朝鲜吧。”
　　宫田对庆子的话深深地点了点头。
　　“如果这个时候美军的轰炸机从日本起飞前往朝鲜，那在野党不会沉默的。朝鲜也将正式提出抗议。”
　　“怪不得要隐瞒。”
　　青木耸了耸肩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宫田的注视下慌忙捂住了嘴巴。
　　庆子在想着智惠，那个目光胆怯的姑娘是从朝鲜偷越国境来的吧。视线转移到桌上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山上正风雪交加，西崎是出于什么想法而投身其中的呢？
　　庆子的目光转向窗外，城市白得朦朦胧胧，路上变得白茫茫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