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午夜秃鹫 by 张汉威
2018-5-28 06:01
第二章 山行 4
“近代传媒出版”是位于东京四谷的一家出版社,它是行业的龙头老大。五年前自己建造了六层的总社大楼。业务核心是文艺图书,但全集或杂志部门也颇有业绩。
《双休日周刊》在四楼。
从窗口处可以看到东京塔的顶部,它有四分之一露出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之间。
《双休日周刊》的读者群,集中在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男性当中,它从大学助教、讲师层级的教师中,聘请了年轻有为的评论家、专家等执笔撰写了政治、经济、社会、科学诸多领域的最新消息。
名义上发行数达三十二万册。作为这种风格比较强硬的政经新闻周刊杂志,它以那史无前例的印数而自豪。同时又因为拥有精英阶层的众多读者,它还具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被《双休日周刊》的报道提出来的社会性大事件也为数不少。
屋子里杂乱无章。一面墙有存放资料的橱柜,对面墙则是书架,排列着反映社会热点问题的书籍,包括最新的周刊杂志、月刊杂志在内。中央摆着三排桌子,上面都是笔记本电脑、文字处理机和堆得老高的资料。此刻,只有业余打工的女学生在房间里守着电话。
编辑部的全体成员都集中在编辑部隔壁的会议室里。坐在庆子身边的青木好像彻夜都在冲洗照片,眼睛通红,脸上冒油。话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从昨天早上开始首相官邸就很热闹了。”确认全体人员均已到齐,主编宫田忠夫便声音平静地说道。
一百八十厘米的大高个儿,庆子充其量只能到他的肩膀。四十七岁就已头发半白,总是叼着一支黑石块似的烟斗。
冬天是白衬衫上套件厚厚的茶色毛衣,夏天则一直穿着针织套衫,在编辑部内几乎不曾见他穿过外衣。领带松弛,但它赋予了独特的风格。在编辑部时他总是穿着凉鞋,坐在正中央的写字台前,衔着不会冒烟的烟斗在思考着什么。从庆子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宫田就一直都是这种格调。发生变化的,似乎是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以及增添了的白头发。与其说他是杂志的编辑,不如说让人想起了大学的教授。事实上,好像有多所大学发来过邀请,请他负责传媒学讲座。
宫田是十多年前庆子进入“近代传媒出版”时的上司。在面向年轻读者的周刊杂志编辑部,庆子在他的手下呆了三年,后来因为结婚才辞了职。
两年前,到东京来见宫田时,他鼓励说要写一些田园生活。庆子便以《天年》为题,将北阿尔卑斯山区的生活写成随笔,连载了三个来月。庆子只是漫不经心地写出山里日常生活的变化,这篇报道却获得了好评。
“对于眼看就要步入中年的女性所关注的焦点,中年男士们大概都感受到不同凡响的魅力了吧。”连载终了,为成功发表在饭店请客时宫田说道。庆子当场决定作为《双休日周刊》的记者继续工作。
在冲绳基地问题之前,还有因为往濑户内海的小岛上非法倾倒工业废弃物而开始引发的环境污染问题、老年人问题、新世纪医疗问题等,庆子在逐渐积累着作为记者的成果。
“发生了什么是肯定的。”宫田继续道。
“说到从昨天早上开始,那还是跟闯入美军基地的事件有关的吧。”一名编辑部人员大声说道。
“报纸仍在往那个方向采访,但好像还没搞清楚。普通议员什么都不知道,而似乎知道情况的阁僚则在装糊涂。再加上基地内的动静丝毫了解不到,采访报道的记者们完全被蒙在鼓里了。”宫田回答。
“首相照旧保持沉默吗?我想,可以跟美国总统势均力敌比拼一番的就是他那种人吧。”
“美国大使馆怎么样?是向日本政府提抗议,还是被日本政府提抗议呢?”
“掌握不到大使的下落,从媒体的眼皮底下逃走了。他往往不太想说话吧。”
庆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宫田。
他是想说什么话的。比起刚才说“马上出来”,这是不得要领的讲话方式。可在电话里,他甚至连冲绳美军紧急出动的姿态都说呢。
宫田不理睬庆子那透露着焦急的眼神,继续说着话。然而,他不提及有关福生见面会的阵容,似乎也不跟编辑部人员谈到照片上男人的事。
青木也投去似睡非睡的目光,他们俩之间谈得拢吗?
“大使去向不明也仍然跟昨晚的事件有关吗?”编辑部的一位女编辑问道。
“就是想弄清楚这个呗。”其他人员语气急躁地应道。
“今后的行动方针,是盯住首相官邸和美国大使馆这两方面。不过要让报纸跟在屁股后头追就对了,哪怕弄错了也要抢在报纸的前面哪。”宫田打断两名编辑部人员的话叮嘱道,会议转入了下一个议题。
这样的编辑部会议,有编外的庆子在场是很少见的,而且既然将她叫来了,却又不知何故,不想要深入探讨有关横田的情况。
个把钟头的会议刚一结束,编辑部成员便带着暧昧的神情回到他们各自的岗位上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宫田、庆子和青木。
宫田重新深深地坐进了椅子,往烟斗里塞了点新的烟丝。独特的气味弥漫开来。对烟草的气味会扭过脸去的庆子,唯独对这香气不知为何也会感到眷恋与平静。
“横田基地的事,看样子跟过去包括美国兵在内的事件不同。警察大规模出动,却不见太大的动静。似乎是在防范发生什么事情。”
“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事实上,也有人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宫田往烟斗里塞完烟丝,边用打火机点火边说道。
“可是比起大吵大闹来,搜查罪犯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闯入者的遗体好像也还在基地内。与其说当地警察,不是公安部门在采取行动吗。”
宫田从身边的信封里取出八帧照片,排列在桌上。是福生记者见面会的照片。两幅是出席见面会的日本方面与美国方面全体人员的照片,两幅是记者见面会会场,剩下的四幅是特定人物的特写镜头。
庆子将四幅中的两幅拿到了手上。是坐在安德森副司令身后的白人。金发,身高一百八十厘米左右,穿着非常合身的高级黑礼服。年纪超过四十五岁。英国新教裔的美国特权阶层的白人,典型的美国精英人士。
“这男人就是杰弗里·威廉斯吗?”
“国防部副部长。”
“今天早晨,听说他是从朝鲜半岛过来的。”
“不对。是从夏威夷的海军基地飞过来的。”
“这个人呢?”庆子拿起另一幅美国人的照片问道,“见面会开始前,青木正在室内拍照的时候偶然进来的。”
庆子说“就这男人”,指了指会场全景照片中的一个人。
那男人站在出入口的旁边。抱着胳膊,心不在焉地看着四周。不胖不瘦,中等个儿,穿着朴素的西装,头发三七开,戴着深色的太阳镜。除此之外,他就是个随处可见的美国生意人模样的家伙。
“中情局的亚洲局局长。”然后宫田又指着最后一张照片,唯一的一个日本人道,“秋津俊夫,警察厅警备局参事官,负责情报搜集。”
“净是些形迹可疑的人哪。”
“这些人员是匆匆赶来参加昨天的见面会的。而且不是作为正式的出席者,而是作为旁听者。”
庆子的眼睛离开了照片,抬起头看着宫田。
“今天早上,跟共同社华盛顿记者总站的朋友通过电话,听说连白宫都闹腾起来,总统变更了正式的日程安排。”
“是稀罕事吗?”
“要说取消与英国外交大臣共进早餐而跟日本大使会面,那是非常罕见的吧。据说连国防部长都陪同出席。而且,未经证实的消息,国家安全委员会好像还召开了国家安全保障会议。不过,美朝韩三方正就核核查问题在板门店举行会谈,而新日美防卫合作指针的谈判也正在进入最后阶段。眼下东北亚地区是世界上火药味最浓的地方。”
宫田说“就这些”,遂从庆子手上取回了照片,和桌上其余的照片一齐收入信封内。
“正在发生什么事。而且,据说美利坚合众国总统还改变了正式日程,会见日本大使。”宫田停下动作,注视着庆子问道,“能请你做点什么吗?”
“我能行吗?”
“你作为自由撰稿人可能是最合适的了。”
“跟出版社有关系就不合适吗?”
宫田点了点头。
庆子想问为什么不合适,却又吞了回去。
宫田硬要进行即便庆子尽其所知也相当冒险的采访,最终的责任他往往都自己承担。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青木都走到这一步了,也请跟你一起行动吧。”
他俩似乎已经谈过话了,青木什么都没说。
“明白了。”庆子说道。身体里涌上来一股热流,同时又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对内部也保密吗?”庆子确认道,想起宫田什么都没告诉编辑部的其他人员。
“过段时间由我来说。”宫田说“那是将来的事”,遂站起身来道,“潜入基地的是两个人,有消息说逃走的那个就潜伏在东京。我跟警察有别的管道。”
青木抬起头来,这话他似乎没听说过。
“还有一条,”宫田又神情紧张地看了看庆子道,“昨天傍晚,在福生的山林里发现了两具男人的尸体。两人都是心脏和头部被手枪各打中一发。身份不明,但其中一人手持马卡洛夫。那是前苏联的军用手枪,不过被发现的,是中国获准生产的称作59式的家伙。”
“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不清楚。”
庆子想明白了。这种接触是非法的,正因为如此才要选用作为自由记者的自己。宫田坚决地从现有的自由撰稿人当中挑选了自己,尽告以实情,那是因为赏识庆子的能力。
“也许会伴随着危险。”宫田叮嘱似地补充道。
“试试看。”庆子凝视着宫田说道。
假如能跟逃走的基地闯入者接触,那可是重大的独家新闻。这工作也是宫田在关照庆子迈向独立吧,能报答他的期待吗?
“现在,正在等待某个人物的联络。一俟得到消息就立刻通知你,所以请呆在自己家里待命吧。”
宫田投身这个行业已有二十五年,曾获得社长三次褒奖,此外,还得过社外的其它奖项。他自然而然培育了许多人脉吧,其中许多人大概就活跃在接近法律的地方。一定也有已经栖身于违法世界的人物。然而并没有出现难以逆料的问题,这恐怕是缘于宫田的人格。
返回公寓途中,庆子想到要顺路去娘家看看优的脸,可仅是看看脸就必须马上回来,反而只会让优大失所望,于是便死了那份心。
庆子一走进家里,疲乏便迅速袭遍全身。趔趄几步在厨房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脸突然趴在了桌上。
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每呼吸一次,脑子里的空白部分都在扩大。这种状态保持了十来分钟,才勉强唤回了意识。出乎意外的疲惫。这一周时间,都处在连续的紧张之中。
她只把脸转向侧面,看了一眼旁边小桌上的电话,录音电话录下了六条留言。庆子想起来了,自己早已关掉了电话呼叫音。昨晚一回到公寓就那么睡下了,今天早晨也是被手机叫起来,没有检查一下录音电话便去了编辑部。
庆子伸出手臂摁了一下开关。最初的一条什么都没说就断了。
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是我……有没有飞机在北阿尔卑斯坠落的新闻?”
传出了唐突生硬的声音。
“火球……”
声音瞬间便静默了,就这么断了线。是午后一点四十二分录下的电话录音。还有两条是工作上的电话,一条是女友的电话。最后再一次听到男人的声音:“今天要进山。”就只有这句话。并不是期待对方回答的说话方式,语气似乎寂寞孤单,也很决绝。最后传来的这段电话录音是凌晨零点三分。第一通电话是昨天。因为第二通是在大约十小时后,日期变更了。
庆子盯着话筒看了一会儿。飞机在北阿尔卑斯坠落——没听到这样的消息。直升飞机坠落的是黑部峡谷。
只踌躇了一霎那,庆子就摁下了按键。她知道人已经不在家了。“今天要进山”这句话却让人心里嘀咕。“此刻我不在家……”响起了女声的电子音。
一撂下话筒,心里便空落落的,虚得慌。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失之交臂不相吻合的生活,而今分手之后也……曾经尽量不去回想那个男人的事情。然而就算成了跟自己不相干的外人,他也仍是优的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尽管有过度的自我意识,过度的自信,人却会因寂寞而胆怯;也有格外孩子气的表现。这种情况,在被胸襟豁达地接受时有,在烦躁得不堪忍受时也有。
庆子活动了一下脊背,以甩掉男人的声音,重新拿起话筒摁了娘家的号码。
“优呢?”
母亲答称“跟你爸到院子里去了”。父母亲虽然也时有怨言,但每当庆子为了工作而将优托付给他们时却很高兴。幸好母亲身子板还结实,可……总有心情遭遇烦闷的时候。
“好像回来啦。”
伴随着母亲呼唤优的声音,传出呱嗒呱嗒跑过走廊的脚步声,优接了电话。
“是乖儿子吗?”
“在这里很快乐呀。”停顿了几秒钟,优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妈的工作,好像还需要点时间。请原谅。”
“不用原谅什么的,到什么时候都不会介意。”
“对不起呀,优。”
庆子忍住了似乎不由得要流出来的泪水。
又换了母亲接电话,庆子央求说,希望再把优托付一阵子。
放下话筒前,母亲叫声“小庆啊……”开了个头要说点什么,结果却只说了句“别太勉强啦”。心里很明白母亲想说的话,可那对此刻的庆子来说却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