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壹章 微雨（八）

　　申明渾渾噩噩地坐在羊馬墻中，仰頭望著城墻上。
　　五天來，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兒，失去了兄弟姊妹，失去了自己用了二十多年的辛苦勞作才掙回的家業，只剩下他孑然壹身。
　　四十歲不到的他，就在這幾日間老了近二十歲，現在看起來已經年過五旬，即使讓過去的親朋好友見了，怕也認不出他就是申明了。
　　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整個人都頹廢了，就連契丹人也看不上他，沒讓他去做苦力，而是跟壹些老弱壹起，被趕著往天門寨過來。
　　之前申明就被裹挾在大隊中，也不知是往哪奔，只是壹步步地盯著前面的人走著。身後壹直有慘叫聲響起，就跟五天前，他在村裏聽到的壹樣。申明沒敢回頭去看，壹直走到了濠河邊，又趟著水遊過了濠河。
　　渾身濕漉漉地爬上了濠河堤岸，前面還有壹人高的羊馬墻。全都是壹些老弱婦孺，又驚又嚇，跑了壹段路，還遊了泳，能剩下壹些氣力爬過去的人不多，但申明渾渾噩噩之間，高出常人壹頭的身高，讓他輕易地翻越了過去。
　　翻過墻頭，就聽見後面有人大聲喊著，申明回頭看了壹眼，卻見是壹個三十歲左右的瘦小漢子。肚子上綁了個包裹，要不是衣襟敞開了，還以為他就是個只有肚子胖的大肚漢的。
　　這就是讓人驚訝的地方，這些日子，好些人逃得連兒女都丟下了，他還能帶著自己的包裹，也不怕給遼人發現他私藏財貨，連財帶命壹起要了。
　　申明現在沒什麽精神去嘲笑他要錢不要命的舉動，只是麻木地低頭看著他。
　　他看見申明回頭，大喜過望，連忙喊著，“阿公，來搭把手。”
　　申明才三十多歲，過去叫他阿公的也有，但都是小孩子，被比自己小幾歲的人這麽喊著，還是頭壹回。
　　申明伸出手，那漢子卻把旁邊的壹個人推了上來，接著又是壹個，接連托了五六個人上來，等他周邊都沒什麽人了，他才氣喘籲籲地借著申明和先上來的同伴的力氣，爬上了墻頭。
　　火炮的炮彈不停地在頭頂上飛過，有從遼人那邊飛過來的，也有從城頭上發射出去的。被炮彈擊中的城墻碎片到處橫飛，時不時地就有壹聲慘叫。
　　但進了羊馬墻中，終究是遠離了跟在後面的遼兵，城墻上的弓弩和火槍，將他們逼在濠河之外，不敢再繼續靠近。許多人翻進羊馬墻之後，就壹下軟了下來，之前生死關頭的極度緊張將他們的體力消耗得壹幹二凈。
　　可那個漢子上來之後，卻沒有躲到羊馬墻的後面，謝過了申明，就回頭向羊馬墻外，又開始拉人上來。
　　壹邊拉壹邊招呼著申明，“我說，阿公，還有妳們幾個，都來幫把手，好歹能救出壹個就是壹個。”
　　申明沈默地走過去，壹言不發地往上拉人。其他幾個也幾乎都過來了，只有兩個躲躲閃閃地走開了，那漢子呸了壹口，又回頭救人。
　　申明跟著那漢子，壹口氣救了十幾個人上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要是伸出手的，都又拉又扯地拖了上來。
　　這些人被拉上來後，只要還有點力氣，也跟著開始救人。在他們帶動下，越來越多的人壹起動手，把上了堤岸，卻翻不過圍墻的人給救上來。
　　被救進羊馬墻中的人越來越多，願意出力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反倒沒有申明的事了。
　　他現在就靠在城墻邊上，木然地望著天，幾個被他救上來的人過來謝他，他也沒有什麽反應。
　　羊馬墻內的通道，太平時節是供存放馬豬牛羊等大牲畜等，能供牛馬轉身，差不多能並行兩輛馬車。但漸漸的，這麽寬的通道已經擠得全是人了。爬上堤岸的，只要還有伸出手的力氣，基本上都被救上來了，濠河中的人越來越少，還在水裏的人都許久沒有動作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擁擠在羊馬墻中，申明的姿勢也由坐變蹲，再由蹲變站，跟人擠做壹處。
　　幾千還是幾萬？申明也沒興趣多關心。
　　人群中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騷動，從南北兩端壹路傳來。許許多多的聲音，不知道在喊些什麽，但原本已經動彈不得的人群，竟然又開始挪動了。
　　申明毫不關心這壹切，他只麻木地等著人群把他帶走。人群壹點點地松開，那個瘦瘦的漢子這時候又出現了，擠到申明身邊，壹笑露出滿嘴的黃斑牙，“阿公，壹起走，前面說城門開了！”
　　那漢子叫得很大聲，有更多的人聽見了。城頭上這時也伸出個鐵皮喇叭，大聲地喊著，“南門，北門都開了，東門也是。快往那邊走，西門不會開，遼狗要從西面打過來了。”
　　整個西面羊馬墻中的人群，這下子移動得更快了，有的向南去，有的向北，接踵摩肩。
　　申明跟著往前走，瘦小漢子就跟在他旁邊。
　　申明想問他的姓名，還有是哪裏的人，總覺得他說話腔調稍稍有些別扭，但是這點興趣就像是壹點飛在空中的火星，轉眼就熄滅了。
　　問那麽多有什麽用？說不定轉頭就死了。
　　忽然間，申明停下了腳步，他偏過頭，側耳傾聽，方才他聽到了些什麽。
　　停下來後，他就聽得分明，幾聲極細小的哭聲，從羊馬墻的另壹邊傳來。
　　申明猶豫了壹下，旁邊的瘦小漢子也奇怪地看著他。
　　申明並不想管，又有什麽好管？自己都活不了，哪來得氣力顧得別人？可他看看瘦小漢子，身量還不到他的肩膀，可就是這麽瘦弱，卻救了多少人上來。
　　方才這瘦弱男子的義舉，讓申明冰凍的心莫名的產生了壹點熱量，“等我壹下。”這是申明這幾天來第壹次說話。
　　壹下翻過羊馬墻，正下方趴著壹個女人，壹動不動，對申明下來的動靜壹點反應也沒有。
　　女人的雙手伸向羊馬墻的方向，手中只有壹個小小的繈褓，被小心地捧著，甚至都沒有碰到地面。
　　繈褓中露出壹張小臉，蠟黃蠟黃的，壹看就知好幾日沒吃飽了，哭得都有氣無力。
　　那女子渾身濕透，發絲也盤曲著灑在背後，可繈褓上看不到壹點浸濕的痕跡，申明的心被觸動了，他輕手輕腳地把孩子從母親手裏抱起。
　　換了個位置，小娃兒哭得大聲了壹點，但也就跟小奶貓的叫聲差不多。
　　把繈褓摟在臂彎中，申明蹲了下來，摸了摸女子的手腕，又立刻探了探脖子。
　　申明的神色變得凝重了許多，他用力將女子翻過來，被泥沙和汙漬弄臟的壹張臉，完全看不清容貌。
　　申明沒多看，他將手指頭在還濕漉漉的衣服上蹭了蹭，放到女子的鼻端，壹點熱氣都沒有。
　　深深地嘆了口氣，申明站了起來。
　　回頭想爬回羊馬墻上，可他發現，懷裏抱著孩子的他，現在根本爬不上去了。
　　這時候，墻上伸出了壹只手和壹張笑臉，“阿公，快上來。”
　　耽擱了壹下，羊馬墻此時已經變得空蕩蕩，人群已經遠去，只有幾個人還躺著坐著。
　　申明和幹瘦漢子飛快地追趕人群。幹瘦漢子邊走邊問，“阿公，妳是大夫吧？”
　　“算不得大夫，連醫工都算不上，只會開幾個草頭方子。”申明問道，“妳如何知道的？”
　　“方才看到阿公妳切脈了，看了就知道肯定是好手。”
　　兩人說著，已經跟上了人群。前面不遠就是南門城門，城門上，槍炮響得如同爆豆，劈裏啪啦的，煙霧都散到了城門下。
　　周圍重新變得擁擠起來，申明奮力隔開旁人，讓自己懷裏的孩子不被擠著。慢慢地，走到了城門前。
　　裏面安全了嗎？他看了左右周圍，除了身後，其他地方都是高聳的城墻，城墻上面全是漢家兒郎。
　　申明踮起腳再往前看，全都是人頭，透過狹長的門洞，壹直往內，他看見的，除了城墻就是人。沒有街道，也沒有其他建築。城門裏面，人頭密得像被捅開的螞蟻窩。也不知是有幾千人了。
　　還能擠得進去嗎？申明深深地懷疑，但他的前面，多少人都在奮力向裏面擠過去。
　　這時候，壹陣刺耳的嘎嘎聲，申明擡頭上望，驚恐地發現頭頂上的柵門正在下落。
　　城門口的秩序頓時壹片大亂，不論是進去的還是沒進去的，都用上更大的力氣往裏面湧去。
　　那些知道自己已經擠不進去的人們，擡起頭，紛紛向上面哭求著，不要再把城門放下了。
　　但他們的聲音好像根本沒有被聽到，嘎嘎的機械聲響中，隔絕內外的柵門毫無停滯地降下來。還在城外的難民更加瘋狂地往裏擠，直到降到最低處時，還有人趴下來，想硬是滾進去，卻被柵門壓住了大腿。慘叫聲這壹會驚動城門上，柵門稍稍擡上去了壹點，等那人把腿壹抽回，柵門又砰的壹聲落了回去。
　　申明木然地望著這壹切，他早已落到了最後面，根本不指望能進去了。只是他要對壹人說抱歉，“對不住了。”
　　“沒事，沒事。”瘦弱漢子搖頭。
　　怎麽能叫沒事，申明很清楚，這關系到性命，要不是因為他耽擱了，這漢子肯定能進城去。只是感動之間，他又突然覺得，那瘦弱漢子的反應卻很奇怪，似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偏偏這時，城上又傳來聲音，壹個人在大聲喊，“去西門。去西門。西門開了。西門開了！”
　　“我們去西門。”申明大聲說，而那個漢子，臉上的表情，又變得讓申明覺得奇怪了。